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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他脫鞋時,他終於醒來,突然就那樣撲過來,抱住她,那樣緊,那樣用力,勒得她幾乎窒息,他反反覆覆只會說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滾燙的熱淚,那樣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頸間,他全身都在發抖,連他的嘴唇,都在發抖。她做夢也不曾想過,他竟然會發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滾燙的紅鐵,立刻放開了手,一直往後退,慌張退去:“我離你遠遠的,素素,我保證,我從今後離你遠遠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淚無聲湧出,是什麼樣的人,讓他愛得如此艱難愛得如此深切,讓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如此卑微得只要遙迢的望見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qíng願呆在遠處。

  她如何爭得過?

  何況,還有那樣一個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說那孩子像她的母親,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為他偶然看見女兒,總是悵然的轉開臉去。那孩子有一雙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bī視,或者正因為這美麗可愛,又自幼失恃,被一雙祖父母百般呵護長大,養成了最古靈jīng怪的xing子。

  她輾轉聽說慕容先生猶在世時,侍從室私下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臘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說話。”侍從官們為什麼怕過臘月二十八,她無從知曉,但慕容灃溺愛這孫女是人盡皆知,若是她偶然大發嬌嗔賭氣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個雙橋官邸上上下下頭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與夫人的心頭ròu,自從慕容先生離世,慕容夫人寂寞之餘,更加悉心調教這孩子。只是慕容夫人難討好,這孩子更難討好,初初見面,她眼中便只有敵意:“就是你嫁給我父親?”

  那樣咄咄bī人,她無端端心虛,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孩子會有如此凌人的氣勢。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剎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時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樣甜美,她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孩子,那樣漂亮的笑容——紅菱樣嬌俏的小嘴,吐出的話卻那樣狠辣:“你別做夢了,父親不愛你,他永遠都不會愛你,他只愛我母親。母親雖然不在了,可她的靈魂永遠在這裡,就在這裡!”

  字字擲地有聲,不等她再說話,便掉轉了臉,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裡,是的,她說對了,任素素雖然死了,她的靈魂在這裡,無時無刻的不在這裡,冷冷的看著她,看著她百般掙扎。哪怕她與他最親密的時候,任素素也在這裡,冷冷的橫垣在她與他之間。她一次又一次在噩夢中醒來,滿頭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滿室蕭冷的月光,照見偌大的chuáng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她不顧了,不顧是幾點鐘,一切都不顧了,拿起電話就說:“我要找他。”總機的聲音恭敬:“是的,夫人,請問要哪裡?”她聲音尖利:“他在哪裡?我要找他,你們叫他來聽電話!他在哪裡?他在哪裡?他到底在哪裡?”

  他在哪裡?他到底在哪裡?

  那天半夜,終於輾轉找到了他,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這麼晚了,什麼事?”她抱著電話,傾刻淚下如雨:“我害怕,你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他靜默了片刻,她緊緊貼著聽筒,仿佛籍此可以貼近他些,可以能夠覺得貼近他些,聽筒里可以聽見他的呼吸,那樣近,又要那樣遠,她幾乎要哭了,只聽嗒一聲,他已經將電話掛上了。

  這樣殘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給她,月光慘澹,照見她一隻手,泛起青白的光華,夜色如水,靜淡得令人心裡發慌,她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將手按在心口上,那裡被人掏空了,空dàngdàng得叫人害怕,不,她連害怕都沒有了,只有絕望的虛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極好的時候,有天她在書房裡尋書,他從門口經過,遠遠的望見她,竟然向著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經在參謀部任總長,職位越高,卻越難看見他的笑容。huáng昏時分的餘暉從窗台斜斜she進來,一架架的書使得光影疏離,書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來那樣好看,他身後過道里有一盞燈,照見翩然如玉樹臨風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書架上,手裡的書也忘了放下,隨手抵在下頜上。他就站在門口,語氣出奇的溫和:“在看什麼書?”

  她的聲音也不覺低柔:“《太平廣記》。”

  他“哦”了一聲,靜靜的立在那裡,目光中分明有著莫名的依戀繾綣,近乎痴怔的凝睇半隱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裡站了好久,他不動,她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別看傷了眼睛。”

  她忙說:“那我開燈。”

  燈掣就在她手邊,一打開來,天花板上無數明燈驟然亮起,整間圖書室照如白晝,纖毫分明。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就在瞬間分崩離析。寒意漸漸的生起,他再次離她如萬里之遙,適才的他與眼前的他根本是兩個人,他轉過身就不言不語的離去。

  就這樣,算了吧。

  漸漸的,她也懶了,日長無聊,尋牌搭子打麻將,雖然老是輸,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時人人筋疲力盡,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著,多好。

  一來二去,家裡也熱鬧起來,相熟的幾位夫人常來常往,和她關係最好的是吳夫人,她是吳司令的續弦,在夫人圈子裡頭是最年輕的一個,比她還要小上一歲,所以兩個人談得來。吳夫人生得嬌俏甜美,和她一塊兒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貴妃榻上,懶洋洋的撥著腕上一串碎鑽釧子,說:“你就是太老實了。”

  除了吳夫人,沒人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慕容清嶧在行政事務委員會雖只是副主席,但名義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資平庸,遇事先搖頭,表明自己沒有意見,素來有“沈搖頭”之稱。兼之年歲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總醫院住著。而慕容清嶧還兼任著執行委員會的執行長,真正握著實權,任誰也看得出這其中的關竅來,她就聽過人家的閒言碎語,說當年慕容灃讓“沈搖頭”當這個主席,擺明了是給慕容清嶧鋪平陽關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個“少夫人”的恭維她。因了他的關係,恭敬的對著她。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著眼帘喝茶:“不老實又能怎麼樣。”

  吳夫人向她微傾著身子:“我聽人說,前頭那位更老實,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歡她。依我看,那也是個會拿腔作勢的,據說三公子還降不住她,三公子要離婚,鬧到慕容先生那裡,先生一句‘不准’,反倒將三公子給駁回去了。”

  紅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裡卻是一縷苦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當然不讓離婚,怎麼可能離婚。”

  吳夫人見她語氣極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輕的時候都是一樣,等有了孩子,再過幾年自然安份下來。”忽然好奇:“夫人那樣喜歡孩子,一個判兒就像公主似的,嬌愛的不得了,你怎麼不生幾個孩子,不說別的,家裡總熱鬧些。”

  孩子?她怎麼可能生得出來孩子?她無意識的撫著右鬢,發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垂著細細的紅瑛,那樣碎,那樣涼,觸在滾燙的臉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他,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原來是一個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見著他,還是因為行政事務委員會的中秋招待宴,全體委員循例皆攜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場合,他也只是派人知會她準備,自有人安排妥當一切。兩個人在宴廳外碰頭,然後相攜入內,那樣多的記者,鎂光燈此起彼伏,外人眼裡,怕不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神仙眷侶?

  原來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著他了,那他上次在家過夜,是什麼時候?是兩個月前,還是三個月?既使回來過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這樣大,他們的臥室又不在同一層樓,偶然看到侍從室加了當值,才知道是他回來了。

  閒言碎語總聽得到一兩句,有陣子他很喜歡參謀部的一位女秘書,似乎是姓王?連吳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聽說三公子到哪裡都帶著她,兩個人還在瑞穗住了好一陣子。”她倒並不在意,這麼多年,多少也淡定從容了,他貪新鮮,憑是什麼樣的國色天香,頂多不過兩三個月,照樣拋到腦後了。她悵然的想,因為再怎麼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傾城傾國。有任素素一比較,其餘的人,連她在內,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她只覺得痛快,多好,她贏不了,也沒有任何人贏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那個死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時候,他就任參謀聯會委員長已經數載,所以放眼望去,治喪時銀山堆雪似的雙橋官邸,真的是冠蓋滿目,繁華如流。雖然有專人安排,但無數細瑣的事名義上仍得來請示她,一連大半個月,整個人好似掏空了一樣,到了四七之後大出殯,那滿臉的哀戚與黯然,根本並非出於假裝,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來假裝。

  車隊在哀樂聲中緩緩駛出雙橋官邸,就在那一剎那,車身微微一震,她無意間轉過臉去,這才看見身側坐著的他,落下淚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夫人是心臟病,凌晨發作,再未甦醒,在她趕到之後,他才從挽溪趕回烏池,等他到雙橋官邸時,醫生已經宣布不治。他當時默默無聲,立在母親的chuáng前,過了許久,她才聽他低低喚了一聲:“姆媽。”似孩子般茫然無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抽空陪著母親,母子二人都極高興時,會說上一兩句壅南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哭,她本來以為,他生來就是貴胄公子,萬眾景仰的人生,旁人艷羨不己,卻原來和她一樣,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顆心,會在傷極痛極之後落淚。

  就那一瞬間心軟,多年來的寒冰積雪,就此融得無聲無息,她想,他也那樣難,職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幾乎就未曾見他真正開懷笑過,人前的笑容其實都是虛的,而人後的笑容總帶著一縷深重的倦意。

  出殯之後不必再守靈,又過了月余方才見著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來後就沒有吃晚飯,獨自關在書房裡,侍從室主任憂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她下樓看到了,不由說:“我去看看吧。”侍從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請大小姐去看看。”她堅持:“將鑰匙給我。”主任只得將鑰匙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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