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連衣服都沒有換,依舊是一身的戎裝,坐在深闊的古董椅子裡,整個人就似陷在那裡。她放輕了腳步,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微閉著雙眼,大約一回來就累得睡著了,一手撐著頭,另一隻手隨便橫在胸前,連手套都沒有脫下來。窗簾低垂,又沒有開燈,她悄悄在他身後站定,他呼吸安穩而平靜,晦暗的光線里,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臉龐的輪廓是朦朧的線條,但即使再久時間不見,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yīn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貧人家的小孩,安靜而奢侈的望著小販手中的糖人,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敢伸出一隻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頭。他的身子微微一動,像是醒了,但並沒有睜開眼睛,卻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無處不在!

  那個死人竟還是無處不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都不曾放過她!她猛得將手一抽,他終於徹底醒來,回頭見是她,臉上並沒有任何表qíng:“誰叫你進來的?”

  她賭氣說:“我自己。”他無動於衷:“那就出去。”完全一派對屬僚的語氣,她不知為何動了肝火,連聲音都發冷發硬,就像溺斃的人最後的尖叫:“慕容清嶧,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忽然冷笑,隨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過是慕容夫人。”

  絕望的寒意一絲絲升起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他到底還是將心裡話說出來了。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這樣殘忍的說出來。這樣坦dàng的殘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謂“體面”。她最後一次的掙扎,也不過被他再次殘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寒淵,不能呼吸,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刺骨的冷,無窮無盡的冷湧上來,將她淹沒頂。

  她歇斯底里的怨毒詛咒:“慕容清嶧,我會叫你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獄裡。”

  他在地獄裡,那麼她呢?那麼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獄裡。

  慕容夫人故去,所謂的“家”正式搬回雙橋,老牌搭子雖然還是照樣打通宵,但在雙橋官邸里,人人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於是換到吳夫人家打牌。她本來悶極了才打麻將玩玩,因在吳公館無拘無束,連牌癮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帳,她贏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這陣子手氣好,贏得我們落花流水。”吳夫人抬頭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我約了教練學網球呢,叫我給忘了。”

  她與吳夫人說話向來隨便,不由笑了:“就你還學網球?”

  吳夫人啐道:“別瞧不起人,教練說我學得不錯呢。”又道:“反正沒有事,大家一塊兒去打球吧。”霍夫人與另一位趙夫人都笑:“我們打不動球了,不去了。”

  吳夫人到底還是拖了她一塊兒去,老遠看到綠瑩瑩的球場上,有人正練網球,遠遠望去,身影極是靈巧。吳夫人叫了聲:“唐教練。”那人轉過臉來,微風拂動額發,chūn日的艷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暈,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chūn風柔暖的艷陽天,祖父派人喚她去書房,剛進了月dòng門,卻正好遇見祖父送客出來。和祖父尋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長身玉立,丰采過人。一轉臉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風拂動額發,chūn日的艷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祖父拂髯微笑:“欣宜,來見過三公子。”

  中庭里有一本桃花,正開得燦爛如雲蒸霞蔚,風chuī過亂紅如雨,落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都是飛花,如夢如幻般,他踏著落花而來,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嶧。”

  05.蘇櫻

  烏池的秋天是雨季,難得的艷陽天,湛藍深遠的天際,一絲白雲都沒有。法國梧桐的葉子漸漸發脆,在秋風中嘩嘩輕響,花匠拎著竹簍,將糙坪上翻飛的落葉一一拾起。

  蘇櫻坐在廊下藤椅上曬太陽,身旁的小圓几上放了一隻大果盤,裡面堆著滿滿的紫微微的葡萄、紅蘋果、huáng芽梨……她自己拎著一嘟嚕葡萄,摘一顆慢慢吮著,忽聽到老媽子笑吟吟的來告訴她:“總司令回來了。”她將葡萄往果盤裡一撂,隨手拿起一本西文雜誌往臉上一蓋,躺在那裡,只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果然聽見慕容灃皮鞋的聲音一路走近來,他隨手取下帽子,jiāo給身後的侍從,笑道:“你可真會享福。”她躺在那裡,只是一動不動,他笑道:“真的睡著了麼?”伸手去拿開她臉上的雜誌,她劈手將雜誌一奪,隨手往小圓几上一摔,冷笑道:“我會享福?但不知道,總司令認為我哪裡在享福了?”

  慕容灃說:“好好的,怎麼又生氣了?”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像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哪裡敢對你生氣。”慕容灃道:“你別三天兩頭這樣跟我鬧,今天又是為什麼?誰敢說你低三下四了?”蘇櫻將臉一仰,只望著那高天上,仿佛是出了神,耳上一對玻璃翠的寶塔墜子,沙沙的打在衣領上,她的臉上唯有一種倔qiáng的神色。慕容灃心裡一動,愛憐的替她將鬢旁的亂發都抿到耳後去,溫聲問:“就算是我的不是,到底為了哪一樁,你總要叫我知道。”

  她便說:“你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明明答應回來吃飯,我叫廚房替你預備了好幾個菜,結果最後連個電話也不來一通。”她這種亦嗔亦惱的神色,最為動人,他不由連連道:“對不住,可真是對不住,昨天晚上緊急會議,開了大半夜,我忘記叫人給你打電話了。”她將臉一沉:“原來是開緊急會議去了。”也不再說話,驀得站起來轉身就走,慕容灃連忙追上去:“噯,我已經道了歉了,你別這樣發脾氣啊。”她只管怒氣沖沖的往前走,連頭也不回:“噯什麼噯,難道我沒有名字麼?”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對,我下回一定記得。”她眼圈一紅,話里已經帶了哭腔:“反正你成日只是冤我,嘴裡沒一句真話,我曉得你昨晚是回家去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趁早打發了我,大家清淨。”

  慕容灃對著她一貫好xing兒,此時也只是耐著xing子:“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必然也知道昨天是孩子病了,我才回去看看。”她冷笑一聲:“孩子病了,她拿這個來誑你,你就拿這個來誑我?你甭將我當傻子,你以為我稀罕麼?從今後,你愛來不來,沒了你,我不知過得有多舒坦。”將手往回一奪:“你放手!”

  慕容灃笑道:“我偏不放。”

  她惱羞成怒,低頭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手上吃痛,悶哼了一聲,反過手來,將她攔腰打橫抱起,她亂打亂掙,他一路抱著她,只是不放下來,廊下本來站著侍從官們,都只是低著頭暗暗偷笑,她胡亂踢打著,扭著身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他已經用腳踢開紗門,將她一路抱上樓去了。

  他們午睡起來的遲,晚飯自然也吃的遲,吃過晚飯已經是九點鐘的光景,蘇櫻最愛跳舞,所以去換衣服,預備到烏池飯店的跳舞場去。侍從官來請慕容灃聽電話,謹之一貫是那種淡然的口氣:“孩子病成這個樣子,你昨天才回來應了個卯,今天連卯都不應了?”

  慕容灃道:“不是已經退了燒了嗎?有那麼多醫生守著,我回去也沒多大益處,何況我這裡還有事……”一句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啪”一聲,就將那電話的叉簧按了。他回頭一瞧,只見蘇櫻一身跳舞的艷麗妝束,卻是滿面怒容,用力將他一推:“我就知道你不過哄著我,要走就快走,人家打電話來催了,你還不快走?”

  他說:“你不是也聽見了,我已經說了不回去,你還要我怎麼樣?”她將腳一頓,抽了肋下的手絹來擦眼淚:“我哪裡敢要你怎麼樣……”一句話未說完,伏到沙發扶手上,嗚嗚的哭起來,慕容灃最見不得她哭,只得說:“你別哭啊,你這一哭,我心裡都亂了。”

  她伏在那裡,肩頭微微抽動,憑他如何哄勸,仍舊只是垂淚。慕容灃無可奈何,往沙發里坐下,說道:“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只要你別哭了,行不行?”

  她抬起淚痕滿面的一張臉,尤自抽噎:“反正你不過哄著我。”

  他見她肯答話,便笑逐顏開:“我哪回答應你的事qíng沒有辦到?”她便說:“那我要天上的星星。”他笑道:“成,我叫人給你找去。”她將嘴一扁:“又拿塊隕石來糊弄我。”他說:“隕石難道不是星星掉下來嗎?再說,上回我捐錢給國外那家什麼天文台,他們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顆行星嗎?”她呸了一聲,說:“反正你最滑頭。”他笑道:“你憑良心說說,哪回你要我辦的事qíng,我沒有辦到?難不成你還要我烽火戲諸侯不成?”

  她啐了他一口,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瞟著他,撅著嘴說:“我要你背我。”

  他往窗外一瞥,窗外不遠處都是崗哨,他說:“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

  她因為打算出去跳舞,穿著醉海棠葉子撒銀絲旗袍,襯得兩頰的胭脂暈紅,有一種喜洋洋的嬌嗔:“這有什麼難為qíng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回約我出去爬山,我將腳崴了,你還背我呢。那回瞧著的人更多,都沒見你難為qíng。”

  他便半蹲下來,讓她伏在他背上,他背著她慢慢往外走,她收緊了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柔聲叫道:“沛林。”他嗯了一聲,她知道他此時是最好說話的時候,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會答應的,於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說:“我爸爸這一陣子身體不好,生意又難做,我看他頭髮都白了好些,我聽說軍需處要買一批軍糧,jiāo給他去辦,讓老人家也發筆小財,好不好?”

  他並不答話,她又低低叫了聲:“沛林……”語氣嬌柔婉轉:“好不好嘛?”

  她身上的香氣淡淡的氤氳在身畔,她在叫他的名字,那樣低,那樣柔:“沛林……”他有什麼不肯答應?他還有什麼不肯給她?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chūn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yīn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