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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也好聽,說的是烏池官話。小鳳看著外頭又湧進來好幾個人,都是穿著西服黑皮鞋的。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讀書人模樣,可是一進來都不說話,有人去攙扶封先生,有人就說:“我去叫司機。”

  小鳳眼花繚亂的看著,他們扶起封先生,那封先生似乎睜了睜眼睛,看著這些人,忽然的問:“敘安呢?”他聲音並不大,可是屋子裡安靜,小鳳只覺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個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動,連攙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開口就像施了法似的,這些人都不敢再動彈。

  終於有人畢恭畢敬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裡等消息,我們已經出來半日了,只怕連衛戍那裡都已經急了。”

  那封先生道:“讓他進來——先讓他坐。”

  那些人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於是大著膽子哄著他:“先生,先回去洗個澡,何主任在等您呢。”一邊說一邊攙住,汽車早就停在了門口。那些人攙著他上了車,小鳳這才如夢初醒,追上去問:“你們是封先生的家裡人吧?是接他回家嗎?”

  那人回頭對她笑笑,說:“我們都是封先生的學生,姑娘你放心吧。”

  小鳳只覺得這事處處透著古怪,那封先生明明跟她說過,他不是教書先生。可是她也不敢多問,只擔心這些人是壞人。於是又輕輕喚了聲:“封先生……”

  那封先生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似乎累得很,聲音也很低:“去上學吧,別耽擱了功課。”

  小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莫明其妙站在那裡,看著這些人關好了車門。先前那個穿西服的人卻又走過來,特意遞給了她一個小包,說:“聽先生的話,去上學吧。”

  等到汽車開走,小鳳還站在那裡,街頭的煤氣燈早就亮了,照見雨絲斜斜的,織在天地間。風chuī在身上都覺得冷了,她才把店門掩了進去。手裡還拿著那紙包,不知道裡頭是什麼,於是隨手撂在茶桌上。

  等她把鋪板都下了,才把那紙包打開看,裡頭竟然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小鳳數了數,足足有十張,那就是一千塊了,足夠把隔壁的鋪子都買下來了。她心裡又慌又亂,因為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把錢包起來,想著,這可不能要,得還給人家。

  從這天開始,她每天都在店裡等,可是那個穿西服給她錢的人一直再沒有來過。不僅那人沒有再來,連那位封先生也一直沒有來過。

  到了年底算帳的時候,她看到帳簿子上記的,封先生還有四塊錢存著。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像是放電影一樣,那些人真像電影裡的人,又斯文又好看。不過封先生隨口一句話,他們就給她一千塊錢,想必封先生也是位有地位的人,不過有地位的人,為什麼喜歡吃自己做的粗茶淡面呢?

  小鳳想不明白。

  那一千塊還被她壓在箱底,她也並不著急,她想他上次也是隔了一年才來,所以想,明年那位封先生總會來的。

  第二年,那位封先生仍舊沒有來。

  第三年,封先生還是沒有來。

  等到第四年chūn天的時候,有一天街上亂轟轟的,都在吵嚷著買報紙來瞧,說是慕容灃逝世了。小鳳雖然不大認得字,可是見隔壁老闆娘買了報紙,於是也過去瞧了瞧熱鬧。報紙上頭登著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小鳳看了好大一會兒,只覺得面熟,她想了半晌,才想起來這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倒有點像那位封先生,不過白頭髮更多點,樣子更威嚴些,她也沒見過幾位有地位的人,想必這世上有地位的人,都長得差不多吧。

  於是小鳳想起來,那位封先生還有四塊錢存在自己店裡呢,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吃麵。還有那壓在箱底的一千塊錢,他如果不來,自己要還給誰呢?

  04.枉凝眉

  雨下了一夜,天明時分終於停了,淅淅瀝瀝的積水仍順著溝檐落下來。

  一醒來,眩暈、眼澀、全身骨頭髮痛、頭重如鐵,仿佛自地獄中回來人世,三魂七魄都還沒有歸位。qiáng打jīng神,伸手拉開窗簾,窗外就是芭蕉青脆yù滴大片葉子,殘積的雨水至葉上傾下,“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葉底有隻小小的鳥兒,羽毛鮮亮,“唧”一聲竄入扶桑花叢,不見了。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門外的女僕聽到動靜,已經在低低敲著門,謹慎的叫了聲:“夫人?”

  白緞睡衣寬大的衣袖在微涼的晨風中飄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過地板,jīng致的蕾絲花邊,襯在烏木似鏡的地上,她有些厭倦的想,再美麗又有什麼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烏池漫長的雨季里,不過曇花一現,或者再過兩個鐘頭,大雨如注,重新又嘩嘩的下起來。

  人生便如這雨季,漫長無望。

  她頭也未回的漠然吩咐:“進來。”

  不論如何,一天又將開始,粉墨登場,真可笑。

  兩名女傭手腳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會兒,髮型師上來替她梳頭,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妝容。忙碌兩個鐘頭後,只見鏡子裡的人光彩照人,明艷四she,連她自己都覺得實在無可挑剔。

  換一件銀紅灑墨點旗袍,懶懶下樓去。侍從室的張德筠正等在那裡,見到她畢恭畢敬行了禮:“夫人,早。”她漫應了一聲,突然看到茶几上隨便撂著一隻銀質打火機,心突得一跳,不由得問:“回來過?”

  一直以來,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願稱呼他的職銜,更不能像親朋故舊一樣稱他一聲“三公子”,侍從室都知道她這樣不帶任何稱謂的語法,張德筠仍是那種中規中矩的調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來換了衣服,就去良關了。”

  她嘴角一沉:“這算怎麼回事,一個月里在良關的時間比在烏池的時間還要長。”

  張德筠不再作聲,知道她有起chuáng氣,每天必然要發作的,時間久了,當值的侍從官都練就了裝聾作啞。她拿起那隻打火機,冷而滑,冰冷的金屬氣質,連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沒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過溫度,總是冷的,偶然接觸,不耐的撥開她的手,背轉身去,仿佛見到世上最令他厭憎的東西。再往後,連他的厭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遠只給她一個遠遠的影子,那樣遙迢,那樣模糊。她在半夜的夢中醒來,摸索著下樓去。走廊里冷冷的燈,牆壁上無數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長輩的照片,曾經那樣花團錦簇的相聚,中間夾雜有他的照片,還很年輕,笑時微揚著眉,侍立在父母身後。她漠然而緩慢的貼上去,玻璃的涼意侵入肌理,在玻璃與臉龐間,像是無數細小的爬蟲,有蠕蠕的淚蜿蜒而動……

  打火機上細碎的鑽粒嵌進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揚手,將那打火機摜了出去,正砸在一隻花瓶上,“嗡”得一聲,花瓶只是晃了晃,忙有人走過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關做什麼?我倒真想看看,良關有什麼叫他著了迷。”

  張德筠依舊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關基地是公gān,其餘的詳qíng,我們並不清楚。”

  “你們?”她冷笑了一聲:“你們能知道什麼?知道了也咬死了一個字不漏給我。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就蒙吧,將我蒙在這鼓裡,蒙死了我有人才會高興!”

  張德筠一言不發,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體面,她以生俱來就應該守著的體面,這一切的表面光鮮。新婚第一天,她在雙橋官邸聆聽慕容夫人教誨——她對於那位婆婆,心中存了無盡的顧忌與敬畏,雖然那位婆婆,看起來也極為和藹可親,她端著咖啡杯,唇邊猶帶了一絲微笑:“人家說,如今做我們家的媳婦,如何如何的難,其實也不難,只要你記得‘體面’兩個字就行了。”

  她有幾分惶恐:“還望母親指點。”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來指點你?你的祖父孟驤公,是清流中的領袖,聲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常常說,容公乃是難得的毅直清正,宜為諍友。老三脾氣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別的事qíng,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就是了。”

  她一時下不來台,面紅耳赤,連忙站了起來。親友間自此傳聞,說慕容夫人對她毫不假辭色,可見不得寵。她盡了全力去討好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氣而冷淡,不過在外人面前,還維持一個基本的禮貌罷了。

  這些年來,她唯一的用處,也就是在外人面前,做個擺設。就像那些法式的家俱,茶几上jīng美的西洋手法cha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鬥彩卷葉紋尊,牆上掛的馮大有所繪《太液荷風》……是這個家族無可挑剔的一個擺設。

  起初的那幾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她像是到了神仙dòng府,臥室里妝檯隨便拉開一隻抽屜,滿滿的分格,裡頭一檔一檔,全是珠寶。尋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險柜、暗格……但在這臥室里,連數十克拉成套的鑽石項鍊,都是隨隨便便撂在那裡。她雖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詡,並無多少財資,只覺得這個家如同傳說中的所羅門王的寶窟,有著不計其數的珍寶。每到添置首飾的時候,自然有世界頂尖的珠寶公司送上目錄給她挑,家傳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樣璀璨的鑽飾、渾圓的珍珠、綠得能滴下水來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間比倉庫還要大,各種皮毛長短大衣禮服旗袍分類放置,專門有女僕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時候,總要去查檔,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裡……

  夢一樣的日子,那時他待她還算客氣,一個星期總會有一兩晚在家。偶然半夜醒來,總見著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煙接一枝煙的燃盡,低頭想著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國學底子很好,小時候就跟著祖父念《四書》《五經》,清詩里有一句,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見過那女人的照片,美得傾國傾城。

  提起來,親友都jiāo口稱讚:“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風裡,是在思念她嗎?

  那麼,她如何爭得過一個死人?

  廖廖可數的甜蜜時光,那樣短,那樣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賓客盡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幾乎是被侍從官架回房間的。侍從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頗為歉疚:“少奶奶,真對不住,那幾位就是不肯放過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沒有法子。”

  她見慣了他穿戎裝,現在穿著西服,靜靜的睡在柔軟的大chuáng里,安靜得像個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裡只余了她和他,聽著他的呼吸,她忽然覺得安穩,萬人景仰的榮華富貴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擁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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