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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縣主不是病亡。就像曾經章懷太子賢的屬下[R5] 一樣,太子被廢以後,天后沒有追究他,放這人回家了。剛到家門口,父親一刀刺入咽喉,伯父一刀插入腹中,他流著血倒在地上,最後堂哥一刀斬下他的頭顱,把腦袋和屍身扔在大街,任野狗啃食。這叫劃清界限,大義滅親。」

  傳言蠕蟲似的鑽進她的耳朵,太平全身戰慄著,噁心地快要嘔出來。

  「葬了吧……」她強撐著身子,雙眼一黑,險些倒在地上,「你們不是要早日下葬麼?那就下葬啊——」乾嘔著,喉嚨有一絲腥甜。

  二十四日,洪瀆原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她已沒了表情,麻木地跟隨在禮部送葬隊伍後邊。那些守在昭容院中的門生,默默跟在隊伍後邊。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敵意。是啊,她又食言了,答應好的事,又食言了。她辜負了眾人的期望,親手將愛人草草埋葬。

  好像靈魂崩解了一般,仰頭看著那些雲,也紛紛支離破碎。[R6] 她倒下了,身心俱疲。

  九月,下了一場大雨,狂風怒吼,電閃雷鳴。天空的嗚咽很喑啞,總是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小女兒去世以後,靈柩送來長安。兒女們都趕過來弔祭,公主府烏烏泱泱的人,讓她覺得厭煩。心已經痛到麻木了,腦袋也渾渾噩噩。

  扶柩回京的豆盧家,帶著數十奴僕。她瞧著面相忠厚老實的,隨意拉了一個人,問他:「你告訴我,縣主究竟是怎麼死的?」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晌,回道:「……病死的。」

  太平低頭,眼睛也垂下來:「她死前,沒有求饒吧?」

  那人愣在當場,良久,緩緩點了點頭。

  「好。」

  是我的女兒。

  天邊翻滾著烏雲,閃電劈開黑色的幕,她一步一步,登上城樓。城樓的磚石淋著雨,有些濕滑,她走得很慢。倚著城垛,望向洪瀆原的方向,一片濃重的暗影。

  婉兒走了,身邊留下的人,不是要算計她,就是想利用她。看著笑意掛在臉上,背後卻不知想著怎樣捅刀子。臣子為求官來巴結,侄子暗暗陷害她,兒子也不搭理自己。丈夫藏在家中,剛靠她躲過了對武氏的清算,現在更是大氣不敢出。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長,用表面的關心掩飾著,其實比別人也好不到哪兒去。誰也無法想像,她當時的處境,是一種怎樣的孤獨與絕望。

  環顧四周,尋尋覓覓,再不見那人的真誠的笑顏。[R7]

  她害死了婉兒,隨後是小女兒。因為這個身份和血統,以後還要害多少人,她自己也不曉得。雨滴打在臉龐,睫毛沾濕迷住了眼,垂下的髮絲冰冷地貼在臉上,水順著流下來,從下巴滾落。一道光照出了她微紅的眼,伴著驚破天空的雷。雨更大了,淚水掩藏其中,她可以騙自己,我沒有哭。

  一陣窒息鎖緊了胸腔。她低頭,向城樓下看去——水窪泛著光,儘管很高,似乎還能映見自己那張臉。她厭惡那張臉,和那張臉背後的一切。石板有些滑,她踩著凹陷處,企圖站上城垛。

  阿娘對不起你……對不起很多人……

  她終於踏了上去,寒風獵獵吹著,水汽帶走了體溫。閉上眼,聽著呼嘯的狂風,此刻便是御風而行的鳳凰。

  「阿娘!」

  她回頭。她本不想回頭的,卻下意識看過去。雨中的女人撐著一把傘,黑色的身影向自己接近。步伐的快慢節奏,有些像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女兒是一個人來的,冷冷清清。

  「阿娘,落雨了,你淋濕了。」大女兒把傘撐在她頭頂,一手扶著她,從城垛上下來。沒有質問她在做什麼,沒有焦急,也沒有勸慰。只有這麼淡淡一句「落雨了」。

  是啊,落雨了。她說。

  女兒沒有多說什麼,緊緊拐著母親的胳膊,陪她在那裡站著。傘偏向了那邊,女兒一半已經濕透,衣服緊緊黏在身上。她一手把傘推了回來,眼仍然望著遠方的洪瀆原,黑色的剪影。

  「阿娘,上官昭容有句話,叫我帶與你。她說,讓你走好自己的路,不要掛念。她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陪你。[R8] 」

  阿娘,其實她很愛你的。最不希望的,就是這麼快再見。

  撐著傘,這次流下的淚,沒有藉口搪塞,真真切切。

  「阿娘,仔細想想,其實你不脆弱的。看上去被人逼到絕境,不過是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你沒法有好好站起來罷了。父母皆為皇帝,天下獨一的長公主,怎會忍氣吞聲,甘願遭人欺負呢。這是心魔,只要願意求生,沒人能打得倒你。婉兒姨母不行,則天皇帝也不行,沒有人能打倒大唐太平公主。更不要說那位三郎表兄了。」

  站在這裡,只顧自怨自艾的太平,根本不是你啊。

  女兒對她微微笑了笑,挽著的胳膊更緊了。腦袋側過去,輕輕倚在肩上,柔軟的髮絲蹭了蹭。她們依偎在一處,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傘都不顯得小了。她理了理女兒的髮絲,孩子終究還是大了。那麼自己,大概也老了吧。

  「阿娘,回去吧。熱湯沐浴,再喝碗薑茶,生活總要過下去的。臨睡之前,還能順便想想,這日子以後怎麼過才好。」

  恨你的人不少,但愛你的人也很多啊。女兒眨著眼睛對她笑,挽住的手終於松下來,用衣袖為她擦了擦眼角,順便拂去鬢邊殘留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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