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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烈走後,我吩咐備車去西照閣。生在宮裡的孩子,不免疏離父母,我除了教教寫字可以為力,其餘的,也真愛莫能助。

  黃裳因在東觀閣里當過幾天差,與那裡的太監廝熟,忙不迭上前自薦:「夫人,奴婢陪您去吧。」

  那丫頭聒噪,一路上嘴不閒著:「……皇上入主中原後,常住東西兩京,聽公公們說,已將原先平城宮中的不少藏品搬到洛陽和長安來了呢,如今兩處各有一樣鎮閣之寶,說起來都和夫人有淵源……」

  「是嗎?我如何沒聽說過。」

  黃裳笑嘻嘻追著輦,還不忘嚼舌:「顧大師的《遊春圖》從南朝拿來的時候略有破損,還是皇上親自修補裱褙的。琚華閣里奇珍無數,怎麼單單就這幅畫要落鎖?皇上如此看中,恁地不是鎮閣之寶?……夫人有所不知,當年奴婢在東觀閣里當差,親耳聽見皇上和崔司徒說的,將來百年之後,什麼陪葬都不要,只帶這兩樣入陵寢足矣。」

  我瞪她一眼,那丫頭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打嘴道:「奴婢該死,皇上萬歲!」這一路才消停下來。

  我比照著西照閣中的清單冊錄,命人將所要的書貼拓本取來,細細擇選,挑出適合初學者的六冊楷書,六冊行書,又將每一幅走筆的要點記下。只怕說得還不夠透徹,乾脆將筆畫拆開了繪成圖畫,編成口訣。最後又附上紙箋,叮嚀一番:

  「紙者陣也,筆者刀劍也,墨者鎧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

  兒欲書,先研墨,再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後作字。

  每作一點,如高鋒墜石;每作一橫,如列陣排雲;每作一放縱,如足行趣驟;每作一戈,如百鈞弩發;每作一牽,如萬歲枯藤……

  人有所嗜好,是謂常情,或喜遊獵,或喜酒色,以至其他,皆足以蠱惑性情,廢時亂政。為娘作此《筆陣圖》,勸兒學書,自以書道賢於它好,不至廢事也。」

  此去相見無期,舐犢之心,只能形諸寥寥筆墨。

  夕陽向晚,屋子裡昏暗起來,值守的太監進來點燈。我臥下筆,將字帖裝進木匣,封好蠟,著人送往洛陽。夜裡還有宴,正準備離開,方才留心到牆角一隻猩紅的漆櫃,上頭落了一把碩大的兩簧銅鎖。

  我眯著眼睛瞧了一會兒,「黃裳,你白天說,西照閣里的鎮閣之寶是什麼?」

  「是天下第一書,琅琊王氏的《禊貼》啊!」黃裳笑臉回話。

  《禊貼》?《禊貼》如何落在拓拔烈手裡,他又為什麼要瞞著我?我怔了好一會兒,心裡像堵了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打開。」

  那值守的太監躬身回道:「夫人,皇上下過令,這柜子未經允許,任何人不能打開。」宮人們大字不識,誰又敢動他的藏珍,拓拔烈言下的「任何人」所指是誰,也不難猜破。

  「打開!」我抬高了嗓門。帷中燈,匣中劍,儘管拓拔烈說過,狸奴九命,最後會被好奇心害死,可我還是執拗地想要看清裡面的真相。

  那太監躊躇不定:「請夫人不要為難小人,若是真想看櫃中之物,不如先稟明皇上,討個口諭。」

  我瞋目威脅道:「皇上現在在前殿,來回一趟少說也要半個時辰,本宮想殺你,可用不了一時半刻!快去打開!」那公公聞言,一個勁地跪地求饒,卻不肯開櫃。我怒極,「黃裳,去找人來,把鎖給我撬開!」黃裳見我盛怒,也有些傻眼,直到我不耐吼道:「沒聽見我說話嗎?」那丫頭苦著臉想要勸說,被我一句叱退:「快去!不然就先要你好看!」

  黃裳極不情願地向門口挪了兩步,我的目光追去,窗紙上映著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仿佛遠岫披著紅霞,美得難繪難描。黃裳倏地止住腳步,滿屋寂然,只有梓木迴廊上的屧響,漸行漸近。拓拔烈出現在門首,撩袍跨過門檻,款款走來,氣宇昂藏。他每近一步,我便莫名心悸,只恨自己沒有生出一雙翅膀來。

  他略作顧盼,淡淡開口:「狸奴,你到底想要知道什麼?」諾大的殿裡,仿佛空谷之音,迴響不絕。

  「我……」我重足而立,交手站在他面前,右手狠狠攥著左手,可是左手毫無知覺。

  「既然夫人要看,那就打開吧。」拓拔烈低聲下令,那太監一骨碌起身,連忙去尋了鑰匙來。大概懾於天威,哆哆嗦嗦擰了半天也沒有把鎖打開。

  有中官熟門熟路拿了銅盆布帛進來,拓拔烈浸了浸手,拿帕子擦乾,足見他對櫃中之物的珍視。「你是不是覺得朕占了你娘家的便宜?」他問得隨意,卻冷得入筋入骨、徹心徹髓。

  「啪」的一聲,鎖簧彈了出來,震斷心弦。我閉上眼睛,遲遲不敢去看,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再也不能回頭,我突然覺得,那裡面並沒有我想要知道的真相。

  拓拔烈從漆櫃裡的取出一個象牙盒,因為年頭久遠,盒身已經微微泛黃。他開蓋取出捲軸,在案上徐徐展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貴胄豪家,士女傾城,油壁香車,雕鞍寶馬,華幄飲饌,儷曲笙歌……我含淚合眼,疇昔之事,一如洪水,滄滄襲來……盛筵難再,蘭亭已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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