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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彼時的沈恙不叫做沈恙,人們都叫他病先生,因為這人行事有些出人意料,並且時常不按常理出牌。

  多的是人覺得這人腦子有病,可當時鐘恆卻想起了當年父親說過的話。

  只有沈家人是那樣打算盤的,說不出的姿態,不像是單純的打算盤,他們是在享受著銀錢進出的感覺。

  打算盤,像是在彈琴,有時候遇著病先生心qíng好了,還能聽出些調子來,不可謂不妙。

  可那個時候,誰想到,帳房先生算盤噼啪聲里,藏著殺機無窮呢?

  都說做人應當留一線,算盤十三橋,只打十二橋,剩下的一橋留給旁人打。

  可偏偏沈恙是個有病的,他有多少算多少,從來不給旁人留什麼餘地的和後路。

  興許也是因為這樣偏激的xing子,他最終害了的還是自個兒。

  不過在他這樣的禍害離世之前,倒霉的永遠是他的對手。

  楊家也是鹽商之中的大族,當年沈府出事未必與他們沒關係。

  鍾恆的父親曾在沈家做過長工,因為沈天甫人很不錯,辦過家學,資助過私塾,他父親也因此識了幾個字,所以雖是長工出身,農戶人家,可打小也教鍾恆識文斷字,說是將來要去考取功名。

  在遇到沈恙之前,他一直覺得世上唯有讀書高,像是那些個讀書的蠢蠹人一樣,整日裡的之乎者也。

  可畢竟出身不高,還是幫著人談生意。

  沈家最後下場不好,每每談及覆滅的江南沈家,父親總是一副愁眉苦臉模樣。

  興許,待人那樣好的主子,不多見了吧?

  沈家巨富,頃刻之間化為烏有,滿門抄斬不說,連血脈也沒留下一個。

  鍾恆父親是個實在的好人,臨死了也說是愧對沈家,只是沒想到,報恩的機會落到了鍾恆的身上。

  鍾恆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報恩,可在一切歸於終結之後,他才知道,當時見到沈恙那種感覺,不是要報恩,而是擇主。

  熟悉的沈家人的氣韻,那種千里鶯啼綠映紅里點染出來的雅致,還有那種屬於儒商的文氣和jīng明……

  自然了,也有沈恙那種特有的刻毒和張狂。

  這人一向都是刻毒的,高興的時候拿著玉如意敲碎了扔池塘里舖著好看,不高興的時候一個銅子兒都要跟你算得清清楚楚,至於張狂……

  沈恙從頭髮絲兒到那腳趾頭,可有一處不張狂的?

  就是這樣一個張狂的人,直接背後捅了楊家一刀,將其販賣私鹽的消息給了當時漕幫的幫主,漕幫與鹽幫時有利益合作,不過若是遇到個什麼不合意的時候也多有爭執。

  他孤身一人隨著楊家家主往濟寧一段而去,半道上漕幫就截了楊家的私鹽。

  這一來,事qíng鬧大,沈恙當即反水。

  漕幫幫主揚言要沈恙的腦袋,可沈恙只是把算盤一抖,說他有辦法解決剩下的所有事qíng。

  漕幫跟鹽幫的爭鬥也沒那麼簡單,一個有貨,一個有路,兩家不合,若因為一個小小的楊家生了嫌隙,虧本的是整個江南的商人。

  私鹽還要jiāo給鹽政來查,漕幫幫主雖然厲害,可當時的漕運總督與巡鹽御史二人又不合。

  要解決楊府這件事,著實困難。

  九省漕運,濟寧掐脈,河裡面流淌的是商人們來來往往的金銀,大清的命脈。

  彼時的沈恙,不過一個小小的帳房先生,一個人與一條河相比,算得了什麼?

  命賤如糙,無根飄萍。

  他倒也自在,也不告訴漕幫幫主這件事怎麼解決,只說他自己去處理,端看漕幫幫主敢不敢賭。

  這便是沈恙與漕幫搭上關係的由來。

  很多人都不知道沈恙與漕幫幫主有一層關係,直到張二夫人落水那一遭起,也才有人漸漸覺出異常來。不過也很少有人知道,沈恙並不是發達了之後,才跟漕幫搭上線,早在他還是個一窮二白的帳房先生時候,他便已經敢跟這樣厲害的人物做jiāo易了。

  也是從那一次,沈恙釜底抽薪,將楊家所有的密帳都算了出來,私底下捅給了官府。

  本來沈恙只是負責記帳,還碰不到核心的帳本,可他這人最厲害的功夫還是在算盤上來。

  人道一句“沈鐵算盤”,只以為他是摳門,實不知這一雙手實在堪奪天地、敢爭鬼神。

  由此一來,楊家半月之內被官府夷平,同時無數家財盡數充公。

  就在江南沒了楊家的那個晚上,卻也有浩浩十駕牛車去了漕幫幫主的府上,沈恙便跟這一位緊要人物見了面。

  出來之後,他便得了三個請求。

  楊家家財於沈恙而言還真算不上是什麼。

  他心狠手辣,算計得楊家家破人亡,可自己不得一點好處,大約也不算是什麼損人利已。

  不過……

  當真沒利己嗎?

  鍾恆想想,沈恙這人從不做無利可圖之事。

  就像是他常念叨救了顧三是件虧本生意一樣,平時有多少錢他扔了無所謂,最忌諱的就是做買賣虧本。

  由此可見,楊家這個生意他不可能沒得利。

  沈恙從此開始了孤身一人做生意的日子,鍾恆那段時間並沒有跟這個人接觸,因為他還沒有確定。

  直到,一年之後沈恙再出現在揚州,已經是一個小有身家的布莊的主人。

  仔細算算沈恙手裡的錢,似乎沒有一筆不對,南方買布北方賣,獲利的確豐厚,沈恙又有頭腦,發財的機會遍地都是。

  可鍾恆的直覺告訴他,沈恙的錢不對。

  當初楊家抄家,錢就少了,雖然一部分拿去賄賂漕幫,帳面上也沒有任何問題,但鍾恆就是覺得沈恙在這裡肯定是“賊不走空”。

  在他跟了沈恙之後,才漸漸知道。

  早在做楊家帳房先生的時候,沈恙就已經定下了這樣的計策,三年的帳房先生,足夠沈恙查明一切的細帳,並且暗度陳倉,將其餘的帳目抹平。

  由此一來,他早已經像是碩鼠一樣搬空了大半個楊家,可帳面上根本發現不了一絲的差錯。

  隨後,沈恙看見時機成熟,便使楊家輕蔑,最後用表面上的那些財富送給漕幫換來三個人qíng,又幫助了官府查明一切。

  然而不管是漕幫,還是官府,都不知道半數楊家財產都入了當時還是“小人物”的沈恙囊中。

  沈恙一舉倒了楊家,又得了漕幫的人qíng,官府的人脈,還有楊家的家財,一石三鳥之計使來是如此純熟。

  他擁有最敏銳的商人的天xing,市儈又刻薄,暗中窺伺之時像是一條毒蛇。

  鍾恆是在茶樓里第二次見到他的。

  那個時候,鍾恆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並且要去參加鄉試,可沈恙說:“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

  細細一回想,鍾恆也覺莞爾。

  那個時候的沈恙,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啊。

  就在那一句話之後,鍾恆也問了楊家的事qíng。

  出乎意料的是,沈恙竟然毫無顧忌地告訴了他,於是鍾恆知道自己倒霉了。

  他立刻奔到窗沿上去看,外頭果然守著人。

  沈恙說,沈某人有意請鍾先生幫忙當個智囊,不知鍾先生可否願意?

  願意?

  鍾恆當時只想一口血噴他臉上去,有你這樣拉攏幕僚的嗎?

  他早該知道的,可好奇心害死人。

  打從他一開口問楊家的事qíng,沈恙就沒打算放過他了。

  知道了沈恙的秘密,還準備獨善其身?

  不可能。

  留給鍾恆的,其實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幫沈恙,另一條幫沈恙。

  兩條路都是一樣的,因為鍾恆不想選擇死。

  聽過沈恙對楊家做的這樣心狠手辣的事qíng之後,鍾恆深知這是位翻臉不認人的主兒,根本不考慮自己有沒有可能說服他。

  沈恙這種xing格,一旦下了決定,便少有後悔的時候。

  他更多的時候喜歡用錯誤的方法,得出自己想要的結果。

  至於結果是不是正確,沈恙很少去考慮。

  因為,他得不到的時候太少了。

  直到遇到了顧三,再接連栽了好幾個跟頭之後,他才知道有的東西並不是錢財和頭腦能解決的。

  彼時的鐘恆,就這樣入了賊窩。

  於是,搖身一變,從秀才變成了沈恙的幕客,甚至開始漸漸掌管起事qíng來。

  就像是後來的鄔思道,不過鄔思道是當師爺,鍾恆還是做生意。

  漸漸,他覺得做生意也很好。

  沈恙的生意一天一天做大,他也在合適的時候用掉了跟漕幫的第一個要求。

  那是風làng很大的一天,沈恙最大的競爭對手的運茶船已經行至了高郵閘口,結果當夜所有的船都被人鑿了底,全部覆沒。

  沈恙趁勢而上,在漕幫的幫助之下,順利用早已經準備好的茶行銷至北邊,於是在萬青會館成立那一日,他沈恙翩然而至,言笑之間,劍影刀光不閃,便已經bī得大撥大撥人倒戈於他。

  廖逢源當時跟沈恙幾乎是個僵局,後來畢竟因為會館的利益才漸漸綁在了一起。

  想當年,那些個事qíng,哪一件不驚心動魄?

  那幾乎是沈恙最風光得意的時候。

  江南誰不稱他一句“財神爺”,有言“沈萬三第二”。

  明朝巨富沈萬三的下場可不好,當時鐘恆便覺得不喜,可沈恙一面聽著琴童彈琴,一面喝茶,只說無事,他從來不信這些。

  卻不知,天有天數。

  沈恙不是沈萬三第二,因為他就是沈恙。

  但是,他有跟沈萬三一樣的下場,甚至更為悽慘。

  顧三,也就是那個時候的張二夫人……

  若沒這個劫……

  不。

  即便是沒有顧三,沈恙也還是那個下場罷了。

  作為沈恙的忠僕與摯友,他到死時候少有能信任的人之一,鍾恆一直不喜歡顧三,看著暖暖淡淡的眼神,下頭卻是化不去的堅冰,只有在碰著張廷玉的時候,那一雙眼眸才像是一雙人的眼眸。

  偏偏,沈恙就愛上了這樣的一雙眼,這樣的一個人。

  顧三是沒心肝的。

  作為旁觀者,鍾恆早就看透了,可沈爺一直是執迷不悟。

  或恐,在沈恙的眼底心間,他的顧三還是個有心肝的人。

  大約正是因為鍾恆沒看出顧三有心肝,所以他沒入這紅顏美人煞,而沈恙看出顧三些許別的味道來,所以飲鴆止渴猶不自知。

  那是多讓人心寒的一個女人?

  偏生沈爺這個傻子,疼她,愛她,又害她,救了她,也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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