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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抬轎子的轎夫對他怒目而視,而轎帘子里卻露出了一角淺藍色的衣袂。

  裡面有個人看著他,不過也只是淡淡的一眼。

  而後,轎帘子輕輕地放下,裡頭有個人,說了句什麼話,石方竟然有些聽不清。

  風聲太大,有些吵鬧。

  被這路過的轎子擋了一下,石方拔腿就跑,終於漸漸在街道的盡頭消失了影蹤。

  而那小轎,則轉過了幾個彎,停在了顧府門前。

  石方無處可去,他幾乎沒有力氣了,瑟瑟發抖。

  在京城,他什麼人也不認識,平日裡也不許出酒樓,更沒有出去玩過什麼,

  太冷,他感覺自己呼吸的都是冰渣子,腳上帶著冰塊在走。

  很快他抬眼就看見了顧府的匾額,同時想起了那一雙眼睛。

  那樣的眼神,石方其實很熟悉。

  他還記得自己手腕上的烙印,那個時候他還很小,不知道他父親拿著烙鐵到底是要gān什麼,他甚至還不明白祖父的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

  近乎悲憫的,看著年幼的他。

  然後,那烙鐵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幾乎燙廢了他半條手臂。

  那時候,他哭得撕心裂肺,不明白父親和祖父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直到被官兵追捕上來的時候,他才知道,什麼是大明皇族。

  一個已經覆亡的朝代,秉承著自己不想墮落的尊嚴和驕傲,即便是死,也要守著皇族的尊嚴。

  他們有什麼尊嚴?

  **凡胎,匹夫走狗罷了。

  當年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也不過一個泥腿子。

  他從來不想自己是什麼皇族……

  如果不是,他不會帶著這樣的烙印,如果不是,他興許不用生活得這樣艱難,甚至這手腕永遠也無法得見天日。

  他把自己蜷縮起來,想著自己也許會被凍死在牆角下。

  可他莫名想起當初那轎子裡的眼神……

  那眼神,淺淺的憐憫,深深的淡漠。

  轎子裡的人,應當根本不關心他這樣的螻蟻的死活。

  而他,似乎也並不在乎。

  可是那樣的憐憫,卻似乎與旁人不一樣,讓他不反感。

  若能選擇個死的地方,不如他便挑在此處吧。

  一夜過去,他已然昏昏沉沉,渾然不知所以。

  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見了陌生的屋頂,陌生牆壁,陌生的窗戶,他似乎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外面有人說話,是兩個女子的聲音。

  “是高燒,凍了太久了,大夫說是沒救了。”

  “難得發回善心,如今倒是人都要死了……大夫可有說什麼?”

  “說是病得厲害,除非用人參吊著,看看是不是還有救……”

  “那便給吊著。”

  這幾句話,石方聽得模模糊糊的。

  他眼睛又漸漸閉上了,身上忽冷忽熱,分不清自己是在何處,更不知如今到底是個什麼qíng況。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握緊自己的手腕,不讓人解下外面裹著的牛皮。

  仿佛有人握了他的手,可他沒鬆開。那人遲疑一下,也就放棄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便聽見前面來了人。

  “小姐,奴婢覺得這人是不行了。”

  “灌了那許多的人參湯,還救不活人……這不是讓我血本無歸嗎?”外頭的那一位皺了皺眉,便叫人打了門帘進來,豈料一眼便看見石方睜著眼,於是怔然了一下,回頭低笑一聲,“叫你個丫頭烏鴉嘴,看看人不還很好嗎?”

  來人穿著一身淺藍的百褶裙,上身穿了件粉藍夾襖,頭髮梳成單螺髻,耳垂上掛著藍玉耳墜,身上是柔美的,眼神外面有溫度,下頭卻是一層薄冰覆蓋。

  於是,石方醒了。

  他入眼所見,便是他日後的主子。

  那是三姑娘,叫顧懷袖,是名士顧貞觀的女兒。

  石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漂亮的姑娘家,只覺得她一顰一笑都是好的。

  不過,他們家的三姑娘,臉上少有什麼表qíng,多的是虛偽和假笑,要麼就是似笑非笑。

  在他的認知之中,三姑娘是個很奇怪的人,不愛讀書寫字,也懶得跟先生們學什么女戒,跟府里大姑娘的關係也不大好。

  三姑娘常念叨的就一句話:“小石方,今兒咱吃啥?”

  他知道自己這命是誰救回來的,也知道三姑娘實則是個心疼自己銀子的人,她也常說:你的命是我用人參湯用銀子給吊回來的,以後你就要……

  石方於是常常接道:“以後石方給您做一輩子的菜。”

  他在做菜這邊很有天賦,即便是一開始做得不好,屢屢讓三姑娘吃了皺眉,可很快他就找到了辦法,並且能讓三姑娘那挑剔的舌頭滿足。

  在顧府,他逐漸像是自己當初在在酒樓想的那樣,開始做菜,有了月錢,能填飽自己的肚子。

  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菜只做給顧三吃。

  顧三看上去很好相處,實則是個脾氣很古怪的人,只是藏得好,並不顯露罷了。

  早先石方做菜不好吃的時候,她便會很直白地諷刺出來,一直到他把那一道菜做得能吃為止。

  於是也這樣漸漸地,他知道了顧三脾氣很壞,雖然在外面手段圓滑,不少人覺得她嘴巴甜,誰見了她不喜歡?除了她大姐,倒也沒什麼仇人。可若是把這吃食的態度擺出去,但怕是立刻就有一大波人要翻臉。

  好在顧懷袖很分得清什麼人能欺負,什麼人不能欺負。

  她就喜歡吃好的,對石方的要求一開始就很苛刻。

  可若沒有顧懷袖的苛刻,石方覺得自己也不會成為那麼好的廚子。

  他喜歡給三姑娘做菜,也只聽三姑娘的話,但是他不會把手腕上的秘密告訴她。

  如果可以,石方希望她永遠也不知道。

  前明有個木匠皇帝,而朱明江山已日頭西落,他不喜歡什麼皇帝皇權皇位,他不過是一介布衣糙民,只想這樣做一輩子的菜。

  可是他忘記了,他的三姑娘是要出嫁的。

  原本說好了是大姑娘嫁給桐城張家的二公子張廷玉,可回來沒多久,大姑娘便拒婚,這人一轉眼就換成了三姑娘。

  下人們的話傳得很難聽,都說是大姑娘沒挑中的扔給三姑娘。

  那一天,他放錯了糖和鹽。

  大姑娘三姑娘之間的不睦,府里人約莫都知道。

  可不幸,其實很早就開始了。

  上天不曾賦予他扭轉乾坤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坐看一切發生,而無能為力。

  芳姐兒與太子勾搭上,這也是石方後來才知道的事qíng,他在三姑娘回來的時候,發現了姑奶奶跟外男的信函,也發現了她跟宮裡林佳氏的往來。

  那個時候,石方才知道,到底三姑娘處在怎樣危險的境地之中。

  手裡把玩著那犀角簪,他終究還是沒有還回去。

  不但不曾歸還,他甚至還bī死了顧姣。

  那女人投繯自盡了,被顧瑤芳放在府里的暗棋,似乎也去掉了。

  京城裡一條白綾投繯自盡的顧姣,安徽桐城葉府大門外橫死的葉芳華,被他用下了砒霜的毒酒毒殺的畫眉……

  在那些舊日的時光里,石方永遠也想不到,他會在日後做出這麼多的事qíng來。

  然後,他在牢房裡,懺悔自己曾經的罪孽,又詛咒那些在自己身上留下罪孽的人。

  可為什麼老天爺不讓他多活一會兒呢?

  沒了他,三姑娘的舌頭那麼挑,誰來給她做菜?

  也許……

  沒了他,還有別人吧……

  直到他看見顧懷袖來。

  那一剎那,所有前塵過往,竟然紛至沓來,讓他心頭百感jiāo集。

  他一點也不想看見顧懷袖。

  可她來了。

  他看見她拿起了燒紅的烙鐵,那眼神依稀熟悉。

  恍惚之間,他父親當年也有這樣的掙扎,悲憫,jiāo織著絕望。

  一個是痛苦的開端,一個是痛苦的結局。

  他的手腕,血ròu模糊。

  聲音已然嘶啞,他冷汗浸透了背部,可他願意一直看著她。

  他給三姑娘說了很多,可他自己一句也不記得。

  她救了他的命,也多次回護於他,即便是張二公子多番隱晦表示不滿,他的三姑娘也不過是置若罔聞。

  有時候,吃對顧三來說,比男人還要緊很多。

  可石方知道,這一切是會漸漸變的。

  就像是張廷玉來到他窗前時,說的那一番話,桂枝兒……

  他厭惡張廷玉,不僅因為此人的表里不一,更有日後的種種。

  冤殺。

  那個在江寧別院外面的老乞丐,那個白髮蒼蒼老淚縱橫的老人,他的血親……

  死,他也不會忘記,被他倒掉的湯,被他投入火中的四十五枚銅錢。

  九五之尊,九五之數。

  可這些,都是過去了。

  他不過貪生怕死一小人,他不想離開這樣安逸的生活,縱使不孝且悖逆,他也甘願死後來償還這一筆債。

  不管餘生幾何,他只願給顧懷袖做菜。

  順天府yīn暗的大牢里,她成全了他,親手毀去了他手腕的印記。

  即便是入了huáng泉,成了孤魂野鬼,他也心甘qíng願。

  而她轉身,麻木又疲憊。

  成王敗寇,千古盛衰之理。

  不管是顧懷袖,還是張廷玉,他們都走得很累。

  從他的家族,到如今的他們,何嘗不是這道理?

  三姑娘,地上滑,您慢著些走……

  可他還是眼睜睜看著那一道影子,消失在盡頭。

  長夜漫漫。

  他的世界,也只有這長夜了。

  此夜,永無明日。

  ☆、第262章番外鍾恆老闆有病

  忙碌的運河兩岸,來來往往多少航船,商號的旗幟就在風裡飄揚,藍空之下是水波dàng漾。

  他已然是兩鬢斑白,回想依稀華發未生之時,也是個尖酸刻薄人物。

  鍾恆低笑了一聲,看了看壺裡的酒,又有些感傷起來。

  三千里維揚地面上,再沒有沈恙這一號人物了。

  鍾恆認識沈恙的時候,他還是個帳房先生,成日裡在江南楊家富商的府上坐著,算盤一搖一晃,進進出出的銀兩便都在他心裡。

  那正是林花謝了chūn紅太匆匆的時節,他因為生意進了楊家宅院,剛談定了一筆生意,被管家拿著對牌去帳房那邊支領錢物。沒想到,到了地方,便看見了沈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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