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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國狂!”寧錚斬釘截鐵地說。

  “喜歡大家稱呼您什麼?”

  “奉大校長!”寧錚聲若洪鐘地回答。

  “最討厭的呢?”

  “少帥。”寧錚皺著眉頭,好像連自己都不愛說出口來,奉九在一旁偷笑。

  時至今日,哥大口述歷史中心只接受每天十人對這些錄音帶和口述整理材料進行原地借閱,而且不允許拍照、複印和錄音。

  九四年,寧錚辦了九十大壽。

  從世界各地趕來的親朋好友,東北講武堂和奉大學生、東北軍老部下將個偌大的宴會廳塞得滿滿當當。

  當他扶著夫人的手,遲緩地步入宴會廳時,此起彼伏的“校長好!司令好!長官好!副座好!”的聲音,讓人恍惚又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年代。

  他看到了每兩年就會來美看望自己的老部下柯衛禮、文秀薇夫婦,這位香港的太平紳士在自己的老上司面前,一輩子都是畢恭畢敬的。

  他豪情頓起,隨口吟了幾句:

  “不怕死,不貪錢,丈夫絕不受人憐。

  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餘年。”

  奉九自己,則是在九十五歲時,安然離世。

  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們夫妻兩人都變得有點糊塗,對周遭的世界變得漠不關心,反而越活越回去,終於活在了他們自己的舊世界裡,說的,也都是奉天土話,都是他們年輕時的往事,分不清子丑寅卯,只有對方被他們看在彼此的眼裡。

  “九”是極陽之數,差一求得圓滿。

  “九九加一九哇,耕牛遍地走哇。九兒,可還記得我們東北的‘數九歌’?這破地方可好,連個四季都沒有。”寧錚咕噥著,一再表達著對夏威夷這種四季極其不分明的地方的不滿,其實要不是他高血壓太過嚴重,他們也不是非得搬到這個地方來住;當然,也是為了夏威夷華人不多——他們不想總是面對好奇的同胞。

  奉九的身體越發地不好了,她心裡有數,趁著清醒時對著老伴費力地說:“唉,不中用了,本來想湊個整兒,活到一百的,也省得孩子們想不起來太姥姥太奶奶活了多大年紀……我要是先走了,咱可不作興尋短見——你是信上帝的,得等著他召喚,才行。”

  剛過了一百歲生日的寧錚照例被她逗笑了,很快笑容一斂,似笑非笑地回應她:“我是為了你,才信的上帝;你走了,我還要他做什麼?”

  奉九沒回答,又昏睡了過去。這兩天,她一直都是這種狀態,醫生對芽芽說,也就是這會兒的事兒了。

  寧錚不死心地繼續嘮嘮叨叨——誰能想得到,越老越嘮叨的,不是她,而是他呢。不過,有件事,他還是得問明白,雖然開口很難,“九兒,下輩子,如果我又托生成了一個軍閥的兒子,我就不會再去打擾你;要不然,我還會找到你,還要和你過一輩子,可好?”

  “不好。”已不省人事很久的老太太忽然醒來,神智清明,費力地咧嘴,沖他頑皮地一笑,眼底仍如孩童般清澈湛藍,寧錚好像又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家鄉昭陵里那四里河的粼粼波光,“即便你又托生成了軍閥的兒子,我也還是要嫁給你。”

  寧錚不可抑制地渾身抖了起來,“真的麼,卿卿?真的可以麼?”他雪白的長眉毛抖成一團,握著奉九那雙乾枯的手也彈起了琵琶。

  “當——然,我寧唐奉九是誰啊,我可是君子——君子一諾,重如千金。”說完了這句話,她又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眼帶詢問,也已經快八十歲的大女兒芽芽滿眼淚光,毫不遲疑地點一點頭。

  奉九的心放下了,他們的芽芽,那麼聰明,那麼出色,總會實現父母的願望的。

  她心滿意足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唇邊含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奉天九里風物妍,出落個神仙’……卿卿,別丟下我,沒你,我不成的……”寧錚木著臉,慢慢把臉埋進她尚有餘溫的雙手,小聲嘟噥著。

  圍繞著他們的大女兒、女婿、小兒子、兒媳,從世界各地趕回來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重孫、重孫女兒早已淚流滿面。

  他們的兩個兒子——坦步爾和安安已分別於十年和四年前病逝。

  一個月後,熱鬧的夏威夷街頭,一個滿臉老年斑的枯瘦老人坐在輪椅上,忽然抬頭對推著他的看護說:“這是哪兒?走錯了!我要回東北!那是我老家……九兒回去了,她都不等我的!”

  忽然又說:“錯了,當年,真的錯了……九兒你說,東北的父老鄉親,原諒我了麼?”復又低了頭,認錯的小孩子一般來回慢慢繞著兩根乾柴般的大拇指,無意識地劃著名圈兒,又悄聲嘀咕著:“父帥,會原諒我麼?”

  “當然,您後來全都彌補了,您的所作所為,東北老百姓都會明白的。”四十多歲的華裔看護早就由吉夫人交代過如何應對,略顯不耐煩,歇了一腳,很職業化千篇一律地應付著。夫人去給父親換新藥去了。

  “……我要回東北,我要找九兒……老包那個老東西先走一步,他可比我年輕了好多歲,肯定比我跑得快……還有那個韋元化,更年輕,長得可俊了……我急,我真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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