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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海塞斯和李建樹都願意用良心和眼珠子保證,他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工作著。他每天與他們開會,每次會上都拋出一大堆問題和設想,你從他提出的問題和設想中可以下判斷,他一個人一天乾的活比他們全處十七個人(包括樓下)加起來的工作量還要大。這肯定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目十行和過目不忘的神力,也包含了他廢寢忘食的精神。

  大年三十總該破個例,放鬆一下,出來和大家一起吃頓年夜飯。不!他用一個字拒絕了大家的盛情。你不下樓也可以,我們上樓來陪你吧。不!為此,他又冒出一句很鏗鏘的話:「我現在只有一個節日,就是什麼時候我把密碼破了,那時你們再來陪我補吃年夜飯吧。」他這麼說,口氣平靜,像在說一個理所當然的決定。

  這餐年夜飯,與他平時的夜飯相比,只有一點變化,就是菜碗裡多了兩隻黃燦燦的大雞腿,而他只吃了一隻。雖然他也想把另一隻吃了,可他怕同時吃下兩隻雞腿,他的胃是滿足了,他的大腦卻可能因為胃裡滯留過多的血導致腦部供氧不足而提前向他發出就寢的訊號。

  年三十都在為黨國效勞,這成了陸從駿教育大家的活教材。其實,以前五號院裡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破譯樓里有這麼一個人,這個夜晚,由於陸從駿在舉杯向大家慶賀新年吉祥之際,對著一張空椅子說了~大通誇獎陳家鵠和勉勵大家的話,使大家得以知道他的存在,並對他充滿了敬意和好奇。從那以後,這個院裡的每一個人,都開始默默地為陳家鵠祈求星辰之外的運氣降落在他身上,好讓他早日結束監禁生活,從樓里走出來,與大家重吃一頓年夜飯。

  不僅如此,連他的敵人,上清寺里的那些人,似乎也被感動得失去理智,開始暗暗地佑助他。這天晚上,姜姐盤起頭髮,穿扮老式,戴上一頂斗笠,夾著一把雨傘,手上戴著一挽黑紗,匆匆上路了。

  其實,好幾天前河內方面就發來電報,同意她離開重慶去河內過年。她一直拖到這天夜裡才走,非她本意,實是相井出於討好她的目的而幹的好事。河內沒有同意任何人走,包括相井本人,獨獨只給她一個人亮了綠燈,相井因此明白了一個道理:她是汪精衛床上的女人!換言之,馮警長不過是她的玩伴,而玩她的人是汪主席。這個驚人的發現讓相井後悔莫及,因為此時汪大人的未來已經昭然若揭。他極力挽留她,是為了臨時抱佛腳,爭取一點向她獻殷勤的機會。他以安全為由建議她年三十晚上走,被她接納,於是為自己取悅她贏得了一點時間。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他把她當女皇一樣伺候,竭誠竭力給她編織一些美好的記憶,以便日後她在汪大人面前美言他,讓他早日脫離這介鬼地方,有個騰雲駕霧的燦爛明天。

  包括她最後以這身裝扮走,也是相井獻計獻策的結果。這是奔喪的樣子,很高明的一招。年三十家裡死了人,真是個可憐的人啊。年三十,值班的軍警都偷偷去喝酒了,誰管誰的事啊。相井為姜姐這次出逃真是費盡心機,一定程度地註定了她一路上會萬無一失的。

  果然,姜姐一路順利過關,十多天後安全到達河內。殊不知,這恰恰為後來陳家鵠破開四號線密碼提供了一個非常難得的契機。第四節  陳家鵠說:「現在我只需要你告訴我,你最希望我破譯哪條線的密碼。」

  陸從駿答:「當然是四號線。」

  海塞斯說:「正如你黑板上寫的,現在我們偵控的敵台共有九條線,其中軍事線五條,特務線四條。戰爭已經進入到拉鋸階段,加上我們破譯人手不夠,連你在內總共只有五個人,上面決定暫時放棄軍事密電的破譯,當務之急就是要破譯特務台,其中特四號線又是重中之重。」

  海塞斯說:「現在已經確認,特四號線是汪精衛出逃到河內後與重慶地下潛伏分子聯絡的一條線路,其下線就是特三號線的下線。這兩條線現在電報流量是四號線明顯多於三號線,四號線出來後電報流量一直很大,幾乎每天都有往來的電報,而且電文都在中長之上。三號線剛出來時也是這樣,但是後來減少了,最近有所增加.但也不是很多,有的也都是一些短電報。」

  海塞斯說:「至於特二號線,最近一個月很少聯絡,電報更是少,可以說幾乎處於半冬眠狀態。你曾經懷疑它是敵特空軍的氣象預報台,現在我認為可以肯定,就是。這條線,現在事實上暫時也是可以置之不理。最後要說的是特一號線,它是在特三號線出現之後不久恢復聯絡的,報務員和密碼都換了,唯一沒變的是機器,還是那台薩根用過的機器。薩根已經回國,電台的復活讓我們可以想見他後繼有人啊。」

  這是陳家鵲回來後,海塞斯第一次跟他介紹工作情況。「最後我來說明一下為什麼說首當其衝要破譯四號線,因為——」說到這時,海塞斯突然發現陳家鵠呆若木雞,似乎根本沒在聽他講,便挪揄地叫喚他:「嗨,陳先生,你在想什麼?」沒理會,又喊,「嗨,你聽見我說的嗎?」

  陳家鵠這才有反應,「聽見了,你繼續說,我聽著呢。」

  海塞斯問:「我剛才說什麼了?」

  陳家鵠說:「你說上面做了這個決定那個決定,我還正想問你,你說的上面是指誰?」

  海塞斯一聽即明白,他只聽了個開頭,後面根本沒聽,便沒好氣地說:「你的上面是我,我的上面是陸所長,陸所長的上面自然是杜先生,而杜先生的上面應該是委員長,我想這決定應該是出自你們委員長的。就是說,委員長給我們下達的任務是反特,把特務揪出來,讓重慶太平。但你的心思我看還留在蛾眉山上沒回來,這怎麼行?時間很緊迫啊,你們委員長還指望我們儘快破譯四號線,從而尋到汪精衛的行蹤把他抓回來呢。」

  陳家鵠埋頭思索一會兒,抬頭誠懇地說:「剛才我好像是走神了。」

  海塞斯說:「不是好像。你完全走神了。」

  「可我好像又想到了什麼,是什麼呢?」

  海塞斯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是峨眉山上的雪景吧。」

  陳家鵠好像沒聽見教授的嘲弄,仍舊痴痴地喃喃道:「什麼?它是什麼?怎麼回事,它就在我眼前,我怎麼就想不起來?」抬頭乞求地望著海塞斯,「真的,我好像發現了什麼,可就是想不起來,真見鬼。」

  海塞斯說:「那你就好好想吧。」便走了,氣呼呼地。他覺得這人有點讓他陌生,或者說他以前的獨特性不見了,變得像他身邊的其他中國人一樣不誠實,愛裝腔作勢,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換言之,他覺得陳家鵠這種樣子是裝弄出來的,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其實,陳家鵠是又犯了他的老毛病:迷症。也許跟那次頭部受傷有關係,也許跟他當下求勝心切的心理有關,或者別的什麼原因,總之,現在他的迷症老毛病似乎加重了,病發的機率在明顯增加。以前,他一兩個月才會犯一次,現在幾天就會來一次。迷症犯時,記憶和時光都是被切掉的,這是一種病,現在陳家鵠和海塞斯都還沒有意識到。

  接下來的日子裡,陳家鵲經常出現這種症狀:教授在說,他在聽,可聽著聽著就走神了,回過神來又總是說剛才好像想到了什麼,試圖極力想把它們搜索回來,卻常常搜得痛苦不堪又一無所獲。有一次,很奇特,他走神時,嘴裡念念有詞的,好像是在念一首詩。反覆念。念到第三遍時,海塞斯終於把它聽清並記錄下來,如下:

  全身有骨二零六,

  配布四肢一二六。

  上比下肢多兩塊,

  餘下八十在中軸。

  面顱十五腦顱八,

  每側鼓室藏著仨。

  加上軀幹五十一,

  中軸八十剛好齊。

  他醒來後照舊沒有記憶,好在這回有東西。海塞斯把記下的東西給他看,並試圖幫助他搜索這首所謂的詩可能附有的深層意思。因為這裡出現了很多數字,海塞斯覺得這裡面可能藏著某個破譯靈機。可他費盡努力搜索,依然無果,為此甚至痛苦得抱著頭亂打轉,讓海塞斯看得都同情了。如是反覆再三,也引起海塞斯的重視,他覺得這可能是陳家鵠的一種天才怪異,走神的表象之下,大腦其實在經歷著極速運轉,正如悲到極限時常常呆若木雞一樣。

  海塞斯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自己身上也曾有過這種怪狀,年輕時他經常是在與女人做愛時——在高xdx潮來臨時——在渾身痙攣、大腦被燃燒的血燒得要爆炸時——獲得破譯的靈感。按說,這時大腦是一片空白,可好幾次他都在這期間聽到天外之音——像天空被閃電撕開口子,像山崩地裂,像火山爆發,謎底就這樣在劇烈的黑暗和陣痛中迸發、顯現。為什麼他那麼迷戀女人?他是在冥冥地祈求靈感呢。這說來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可世上哪有比密碼更荒唐的事?一群天才聚在一起,用天文數字在做藏貓貓的遊戲,聽上去很荒謬,很好玩,然而很多天才就因此而瘋掉,更多的天才是被活活憋死。

  密碼!

  該死的密碼!

  荒謬的科學!

  該死的遊戲!

  當海塞斯意識到陳家鵠的走神有可能是一種天才接近天機、醞釀靈感的異相時,他開始有意識的引導他進入這種狀態,期待能夠出現一次奇蹟,讓他把失去的記憶——也許是一個至珍的靈感——從黑暗中收拾回來。引導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跟他滔滔不絕地談事,最好談那些他可能熟悉了解的事,他聽著覺得有趣又不要太有趣,太有趣了你講的東西把他迷住了不行,太無趣你讓他煩了也不行,必須要介於有趣和無趣之間,要讓他坐得住又分得了心,走得進去又走得出來,像在重溫一冊好書、一部好電影。海塞斯天真地想,就陪他玩玩吧,他身上有太多神奇的一面,多一個奇蹟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海塞斯像個催夢師一樣,一次次把陳家鵠引入迷症中,他不知道這有多麼危險。事實上,每一次迷症都有可能把病人定格在迷魂中,那就是永久的失憶,就是靈魂出竅,就是精神分裂,就是腦子燒壞,像燒掉的鎢絲。打個比方說,迷症中的人,猶如電壓急驟升高的電燈,亮度會增加,但如果太亮,持續的時間太久,鎢絲隨時都可能燒掉。正確的做法是,每當人犯迷症時,要及時、巧妙地引導他出來,既不能突然斷喝,猛然把他叫醒,又不能袖手不管,最好是放一點病人平時愛聽的音樂,或者讓病人的親人、朋友,總之是病人平時熟悉的聲音,慢慢引導他出來。可想,海塞斯一次次把陳家鵠引入迷症中是多麼無知又危險,何況陳家鵠大腦才受過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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