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那兩隻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探身拿來拐杖。男孩把它們放在哪裡了?他一邊想,一邊站起來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書桌前工作時就開始出現的烏雲籠罩著天空,天色陰沉,壓抑了黎明的光線。

  他到底把你們放在哪裡了?最後,他走出農舍時,心裡還在想,拄著拐杖的手裡還緊緊握著小屋的備用鑰匙。

  21

  烏雲席捲海面和農莊上空,福爾摩斯打開蒙露太太所住的小屋房門,蹣跚走了進去。窗簾都是拉著的,燈都是關著的,四處瀰漫著樹皮般的樟腦丸氣味。每走三四步,他都要暫停片刻,向前方的黑暗張望,重新調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擔心某個無法想像的模糊影子會從陰影處跳出來,嚇他一跳。他繼續向前走,拐杖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遠沒有他的腳步聲沉重而疲憊。最後,他走進了羅傑敞開的房門,進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間並未與陽光完全隔絕的房間。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數的領地之一。

  他在羅傑鋪得整整齊齊的床邊坐下,看著周邊的環境。衣櫃門把手上掛著書包,捕蝴蝶的網立在角落。他又站起來,慢慢在房間四處走動。好多書。《國家地理雜誌》。抽屜柜上的小石頭和貝殼。牆上掛的照片和彩色畫作。學生書桌上擺滿各種東西——六本教科書、五支削尖的鉛筆、畫筆、白紙——還有裝著兩隻蜜蜂的玻璃瓶。

  “原來在這裡。”他拿起瓶子,看了一眼裡面的東西(兩隻蜜蜂沒有受到絲毫打擾,仍然保持著他在開往東京的火車上第一次發現它們時的樣子)。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確定它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一樣。這個男孩的房間是多麼井井有條、多麼精確嚴密啊,一切都是擺好的、整齊的,就連床頭柜上的東西也是規規整整——剪刀、一瓶膠水、一本大大的純黑色封面的剪貼簿。

  福爾摩斯把剪貼簿拿起來,又在床邊坐下,隨意地翻開查看。裡面貼著男孩精心收集剪貼的圖片,有的是野生動物和森林,有的是士兵和戰爭,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了廣島原政府大樓破敗凋敝的照片上。看完剪貼簿,自從天亮起就揮之不去的疲憊感終於將他完全吞沒。

  窗外,陽光突然變得暗淡。

  纖細的樹枝划過窗戶玻璃,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不知道,”他坐在羅傑的床上,毫無來由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說完,他躺在男孩的枕頭上,閉上了眼睛,把剪貼簿緊緊抱在胸口:“我什麼都不知道——”

  接著,他就睡著了,不過,這種睡眠既不是筋疲力盡後的安枕,也不是夢境與現實交錯的小睡,而是一種把他拖入無盡寧靜之中的慵懶狀態。現在,那龐大而深沉的夢境把他送到了別處,把他拖離了身體所在的臥室。他睡了六個多小時,呼吸均勻而低沉,手腳一下也沒有動過。他沒有聽見正午響起的驚雷,也沒有察覺到正從他土地上刮過的暴風雨,高高的草叢被狂風折彎,豆大的雨滴砸濕了地面;他更沒有發現暴雨過後,小屋的門被吹開了,雨後涼爽的空氣吹進客廳,吹過走廊,一直吹進羅傑的臥室。

  但福爾摩斯感覺到了臉上和脖子上的涼意,像是輕輕壓在他皮膚上的冰涼手掌,催促著他快點醒來。“是誰?”他嘟囔著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盯著床頭櫃(剪刀、膠水)。他緩緩移開視線,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房間外的走廊,走廊夾在男孩明亮的臥室和打開的前門之前,顯得很模糊。好幾秒鐘之後,他才確認有人正在走廊的暗處等著,那人一動不動,面對著他,被身後的光線勾勒出剪影般的輪廓。微風吹得她的衣服窸窣作響,掀起了裙邊。“是誰?”他又問了一遍,但他此時還沒法坐起來。就在這時,人影往後退縮,似乎是滑向了門廳——他終於看見她了。她把一隻手提箱拿進小屋,然後把前門關上,小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而她也像剛剛出現時那樣迅速地消失了。“蒙露太太——”

  她現身了,像是被磁鐵吸引般走向男孩的臥室。她的頭飄浮在黑暗中,像是漆黑背景中一個虛無縹緲的白色球體,可那黑暗並不是一種顏色,而是在她下方飄浮著、搖擺著。福爾摩斯推測,應該是她穿的喪服吧。她確實穿著黑色的裙子,鑲著蕾絲的花邊,樣式相當簡單樸素;她皮膚蒼白,眼睛周圍可以看到深深的黑眼圈(悲傷奪走了她身上的年輕氣質,她現在形容枯槁、動作遲緩)。她跨過門檻,不帶任何表情地點了點頭,朝他走來,看不出一絲她在羅傑去世當天痛哭流涕的悲傷,也沒有她在養蜂場時表露出的憤怒。相反,他卻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溫柔、一種順從,甚至是平靜。他想,你不能再責怪我或我的蜜蜂了,你錯怪我們了,孩子,你現在也意識到你弄錯了吧。她朝他伸出蒼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手裡的剪貼簿抽了出去。她躲避著他的目光,但他從側面看到了她圓圓的瞳孔,就和他看到的羅傑屍體的眼睛一樣空洞。她一言不發地把剪貼簿放回床頭櫃,按照男孩的習慣,把它擺得整整齊齊。

  “你怎麼來了?”福爾摩斯把腳擱在地上,讓自己在床墊上坐直。他剛說完這句話,卻立馬尷尬得紅了臉——是他睡在她的小屋,抱著她死去兒子的剪貼簿,就算有人要問這個問題,那提問的人也應該是她。但蒙露太太並不介意他的存在,這反而讓他更加不自在了。他環顧四周,看到了靠床頭櫃擺放的拐杖。“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回來,”他一邊說,一邊心不在焉地摸索著,抓到了拐杖的把手,“希望你這一路不是太累。”他為自己如此淺薄的話語感到羞愧,臉越發紅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