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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徐徐地,去了。

  在送到醫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頭部重創,肋骨刺穿心和肺。

  一個月來,阿國仍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沒有徵兆,也沒有預感,事情就發生了——我們都沒有準備好呀!

  沒一晚可以一覺睡至天亮。忽地驚醒時,眉頭是皺鎖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識的時段,心情仍極悲哀。

  大廳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未幾,又停了。想一想,奇怪,這三天來,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莫非是自己有夢遊症?怎麼會?此刻明明是醒著的。靜心一聽,水聲!

  阿國起床,躡手躡腳,輪到他變身一頭探秘的貓,躥到廚房去。

  是的,洗碗的不是別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務。她巴不得天天為丈夫洗碗。

  阿國心知肚明,大吃一驚。

  在黝黯的廚房,外面微弱的燈光和慘澹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貫注又樂在其中的手勢,她甚至沒有用熱水,亦不戴膠手套。青白的雙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指環,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阿國嚇得張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驚動她。

  怎麼辦呢?

  他只好又躡手躡腳,像一頭逃躲的貓,躥會床上,大被蒙頭,瑟縮一角。等到明天?時間過得特別遲緩。時鐘接近停頓。此情此景,如何睡得著呢?

  四下死寂。

  咦?水龍頭和洗衣機也關掉了?

  阿國正想伸頭出去窺探一下——只見花花著地無聲若無其事地,竟然已站在床畔,還鑽進被窩中,像從前那樣,順理成章。

  阿國駭怕得屏息靜聽。

  花花沒事人般自顧自閒話家常:

  “天文台說過兩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來。”

  又道:“我織的圍巾在第三個抽屜,你明天記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條好帥!”

  想想,又省得:

  “不如換了窗簾才過年,好嗎?聖誕去不成日本了,誰叫你買車?沒錢了,努力再儲蓄吧。”

  不管阿國身子僵硬,牙關打戰。花花嘆氣:“昨天我回超級市場上班,收銀機的座位已換了新人了,沒有人理我。公司真沒人情味,辭退我也不給一個月通知。唉!年近歲晚,很難找工作呀……”

  花花輾轉一下:

  “我記起一些東西——又記不大請楚。我好像要到哪兒去?我不想去。我回來後,總是下意識要尋找一扇大門……”

  阿國問:

  “是什麼大門?我們家的大門?”

  “不。”花花皺眉,“那扇神秘的大門,若隱若現。我不想推開它,但有人吩咐我逼我推開它。我不要!阿國,我又逃來你身邊。我這樣來來回回的,好辛苦,頭便疼了。”

  她瑟縮:

  “我怕我推門走出去後,認不得路回家——年紀大了,記性差了點,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記了剛才的事。阿國,我提早患了‘老年痴呆症’,你不准不要我!”

  阿國鼓足勇氣,哆嗦:

  “夜了,別想太多。明天再說。”

  花花道:

  “老公,我很冷。”

  他愴然給她嚴嚴蓋好被。隔被輕拍,哄她入睡。

  “快睡吧,好好睡一覺。”

  “真累!家務總是做不完。”

  “花花——”

  “唔?”

  “——沒事了,乖乖睡吧。”

  阿國泫然:“我愛你。我捨不得你。”

  不忍說破。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她記不起發生過什麼事。

  她拒絕推門進入另一個世界。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經不再是凡塵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塵、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經不再是那有血有肉有體溫,愛與被愛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遼闊的奈何橋。

  拎著一根繡花針的阿國怎狠得下心來,叫她“豁然開朗”?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強留到幾時?

  面對生死,束手無策,任由命運撥弄。但我們只能順應,並且適應。

  一個死去的人有他該走的路。

  也許在五分鐘之後,花花如前爬上床,遭繡花針一刺而醒,滿目驚怖。雖戀戀不捨,迫得煙消雲散。

  從此不能再見。

  她從此不會再回家!

  從此。

  不會。

  是第二回送她走。

  阿國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決定……

  《藍蜘蛛》

  非常苦惱——自從女人發現自己的“特殊癖好”,令家中雜物越來越多。堆滿了小房間、廚房、衣櫃,連天花板的暗格也快擺放不下了……

  這些雜物不重,但頗為阻礙。都是一些“空罐頭”。

  女人也擔憂這些“空罐頭”終有一天被揭發。廢料的處理令人傷透腦筋。

  三年前,女人仍是一個五呎四吋、文靜而標緻的業務經理。身材纖巧但雙腿修長,喜歡穿細跟高跟鞋。女人常常覺得腿比臉的分數高。

  成衣廠老闆,蔡志翔,就這樣愛上她。

  女人,有時在在凌晨二時急電。

  聲音透著恐懼:

  “有……有一隻手掌般大……的……蜘蛛在天花板——”

  那黑茸茸的紅斑蜘蛛,其實個子不大,腹部鼓鼓的,一動不動地伏在天花板正中。但指抓很長很長,半伸半曲,如一隻鬼手。

  不知怎麼辦,嚇得淚水都淌下來了。女人終於忍不住,把天天見面的男人找來。

  ——敗在一隻蜘蛛手上。

  男人馬上趕來,把它幹掉。

  她知道,他是自妻子身邊,找個三方面都心知肚明但又裝作無事的藉口。

  男人二時二十分到了。

  他四時才離去——他仍得回家,睡自己的床至天亮。

  後來他說,正與妻子分居。

  女人希望他在她床上,或她在他床上,纏綿至日出,一起上班。她不是一根“事後煙”,和一扇在黑暗中給帶上的門。下課鈴聲一響,各人回家做功課。

  她的血冷,體溫不夠自己用。

  再實在一點,難道不能共同創業,開設分廠、分店……名正言順嗎?

  某個星期五晚上,大約八時半。在洗手間牆角,又見到一隻蜘蛛。它是暗藍色的,八爪生著灰黃色的剛毛,並有人字形重疊斑紋。看得那麼清楚,因為太近的緣故。她又馬上給他打電話。

  接聽的是蔡太太。蔡太太平靜地說:

  “蔡先生不在香港。他決定把工廠和兩間分店結束,把業務搬至內地發展。”

  “什麼?剛下班時沒半點蛛絲馬跡?”

  “我們夫妻間的計劃,不宜過早向外人透露——不要緊,下星期一我會正式公布,並遣散員工。你幫了他幾年,遣散費和特惠金斗不必擔心……”

  “但他人呢?”

  “他北上了。”蔡太太嘆氣,“你知這金融風暴,最近股市又那麼慘。我不助他善後也說不過去。”

  女人衝口而出:

  “你們不是分居了麼?”

  蔡太太笑:

  “什麼叫‘分居’?”

  又安慰:

  “這手提電話是我在用了。有什麼需要你再打電話來。經濟上我們是幫不上,但訴訴苦一定開解到的。”

  這個號碼不能再溝通了。但一下子失業,又失去一個男人——不,老闆,怎麼辦?她的肺腑空洞了。

  關上所有的門窗用毛巾封好fèng隙然後開煤氣?濕著雙手抓電掣?把頭放進啟動中的微波爐?到醫院看病亂吞他們經常配錯的藥?用山奈煲湯?跳下路軌沖向開來的地鐵?……

  藍蜘蛛就在牆角。感覺到它正冷冷地瞪著,微微地呼吸,不動聲色。也許雙方蓄勢待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女人知道以後都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率先發難,飛身到廚房取出一瓶殺蟲劑,想著它的頭臉爪子使勁地狂噴。蜘蛛慌忙覓地逃生,無論它往哪兒橫行奔竄,她都不肯放過,狠狠阻擊。幾乎耗掉半罐殺蟲水。它在汪著的毒藥中抽搐。意猶未盡,拎著身邊任何硬物,棍子、洗馬桶的刷……迎頭痛擊,它早已眩暈,手腳只悸動,再無掙扎力氣。用力拍拍拍……直至蜘蛛變成一灘灘難以辨認的藍黑色的噁心漿狀物。按捺著震慄,撿拾起摔進馬桶,由大水沖走。如是者反覆七次。

  而洗手間兵荒馬亂,仿如浩劫。

  才在激動中,顫抖地癱軟,倒在地上,擔心它有同黨,有妻子,有兒女,有親友……會在黑夜中忽地冒出來,為它報仇。所以一整夜沒有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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