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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我知道你意圖禁止我打扮,最好即時飾演黃臉婆。”舒娜膩在他臂彎中,“錢是我賺的,我有權大花。難道還要學你去買外幣?”

  提到外幣,東尼馬上噤聲。澳幣高升時他沒有放出,後來一直跌、跌、跌……

  兩個人的錢今後要合起來組織小家庭,前景明明可見。沒關係,他是她的大頑童。

  車廂越來越悶熱了,臭汗和奇怪的酸味,她被擠壓在中間,十分難受。但甜蜜的思緒並未為醜惡的現實所污染。

  司機宣布正在搶修。

  舒娜看看手錶,差不多四五十分鐘了。大家非常不耐煩。

  地鐵突然開動,走不到幾秒,列車連番緊急剎掣——原來是利用後面的車卡推動壞車前進,但無效。

  地鐵通車十多年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情:全部乘客得走往車頭下車,徒步走過海底隧道。

  “回水!回水!”

  “嘩!精彩,活到這樣大也未試過行路過海!像走在黃泉。”

  “小心錢包呀!”

  “遲到了!老闆一定以為我在作古仔!”

  “車尾有人暈倒!”

  “有沒有搞錯,黑麻麻,怎樣行?”

  “喂,你想非禮呀?”

  嘈雜的人聲,加添煩躁。幾千人呢。舒娜亦只好隨大隊沿著路軌走。

  回去一定得形容給東尼聽。你以為人人都有這寶貴的經驗嗎?只恨沒有照相機,否則可以拍照留念,將來給女兒看——第一個最好是女兒。不過計劃三年後才生……

  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沒在意,只一直戰戰兢兢,摸黑向前進。

  過了一節車廂,又第二節。像一隻龐大的怪獸。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個男人排眾追上來。

  火柴又滅了。

  男人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搖曳的一點紅。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點抖。

  “我?”舒娜回頭望他一眼,“先生你認錯人了。”她沒理會,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聽七姑太來說是非,說我到石塘嘴捐燈籠底。我成天出鋪頭,你是知道的,哪有時間行攬?”

  “你說什麼?”

  “我根本沒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個,人家知道我戴綠帽就該煨了。”

  舒娜沒好氣。心想,走近這個黑洞,又遇見這個黑人,真是當黑。

  火柴滅了。嚓——舒娜就著剎那的火光,望著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什麼“素卿”。素卿?真是惡俗之名兒。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經夠老土——

  一點紅光。

  舒娜見到一張模糊的俊臉,清秀斯文,官仔骨骨,頭髮中分攏向後。他有雙焦灼、迷離的雙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觸電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聲,我們上茶樓傾——”

  “裕泰你個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來,用炯炯的目光逼視他,“你騙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待?她是麻雀仔,心事細。你當我是竹織鴨,沒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掙脫。人群正繼續上路,擦身而過。數十米外,已見月檯燈光。好像很遠,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驚。她是誰?他是誰?

  她打了個寒噤。有點恍惚。只知她要走,快點走!

  男人眼中掠過一抹深沉的烏雲,把一點精光緩緩掩住。但很快,回復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長得很俊俏,神情款款。他帶點隱忍的堅決,不肯放過她:

  “我都送你金鐲賠罪了,當我紙紮下巴?”

  “你送我金鐲,卻送她火鑽?問問良心吧!”

  “素卿,大庭廣眾,不要嘈。到中環了,我們到九如坊附近的得雲飲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紅羅》吧。”

  “我不去!”

  舒娜開始掙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雲?她忽然記得,這間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樓已經停業了。

  “來,最後一班車啦——”

  舒娜的記憶在混亂中理出一根細線。早上十時三十分,什麼最後一班?到哪兒?舒娜用盡力氣掙扎,她的身心都在戰慄。不!

  她奮力推開這個痴纏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陣。急風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氣喘咻咻——

  終於脫離險境了。

  擺脫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後果的男人!

  涼嗖嗖的,她一驚。是的,沒有男人,但,也沒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懼叫她滅頂。

  她的頭髮一根根豎起——自己到底走到什麼地方來?

  匆匆一念,不若回頭吧。

  對,往回走,走到原處,碰到剛才同車的乘客,一起覓路上地面去。舒娜掉頭疾步往回走。

  已經好一陣了。

  沉寂,荒涼,一無所有。這是個無窮無盡的黑洞,兩頭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絕望地站定。迷路!

  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她哭了……

  突然,

  嚓——

  (本報專訊)某年某月某日地鐵故障事件中,一名二十四歲女子於被困車廂時暈倒,送院後至今昏迷未醒……

  《一根繡花針》

  阿國拿著一根繡花針,手有點抖。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眼看著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裝修工程也跟進不足,一定不對勁。

  行內一個資深的裝修工人,給了他一根繡花針。告訴他鄉間流傳的土法。周師傅教阿國:

  “把針倒插在床褥中,剩針尖向上,然後用床單覆蓋好,別讓她發覺。”

  “有什麼後果?”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驚,豁然開朗,一切明白了,就不會再來。”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對呀!”周師傅說,“你把一個氣球戳破了,能回復原狀嗎?氣都跑掉了。”

  阿國的手顫抖。銀色的繡花針在黑夜中一閃,像哀怨的眼神。

  已經是第七天了。

  每晚,她都像一頭躡手躡足的小貓,無聲無息地如往常過活。

  她一向安靜。小名也同他家那花貓一樣。當年不識她,他是這樣地喚貓。後來認識了:“啊,你也叫‘花花’?”仿佛一道橋,話匣子馬上因此大開。

  有了女人,花貓留給母親。

  廚房傳來水聲,碗碟的碰撞聲。之後,是洗衣機的悶哼,一下一下,搖晃著人的靈魂。

  記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聽到廚房發出聲響。他不以為意。起床後,見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沒有上心。

  這一陣,總是心不在焉。

  本來最恨洗碗了。

  相戀五年,結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盤兩勝,或是十五二十。輸了那個垂頭喪氣在廚房勞役。這也是年輕伴侶的情趣。

  花花對他很體貼,常常故意輸給他。

  ——不過,出事以後,他得自己洗碗了。

  那天,他喜滋滋地駕著夢寐以求的跑車型電單車,載著花花兜風去。

  “好開心呀!儲了兩年錢,終於還了心愿!”

  電單車汽缸容積四百毫升,馬力五十九匹。

  “還安裝了‘大包圍’外殼。”阿國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花花緊緊摟著他的腰。這價值五萬七千元的風馳電掣太貴了——不過只要阿國開心,她就滿足。花掉了一筆積蓄,得罰他洗上一個月的碗……

  車子在公路高速飛馳。

  在迴旋處,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車和人也凌空彈起,再撞向燈柱,然後墮在一地的鐵片和銳利的碎玻璃上。

  阿國翻了幾個筋斗,左手和雙腿劇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國急忙匍匐爬行,艱難地伸手向前。他悽厲大喊:

  “花花,老婆,你怎麼樣呀?對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麼樣呀!你有沒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著我……”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我是誰?在哪兒?你是誰?為什麼?我要回家!門呢?門呢?——我很冷。”

  “花花,你告訴我:你姓什麼?剛才吃的牛扒幾成熟?我們結婚多久?你千萬不要睡著了!”阿國竭盡全力緊握她的手,問一些最簡易的問題,但她回答得什麼困難。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徐徐地,合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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