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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又將啟程。

  從今屈指春期近(1)

  鷓鴣天

  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間歌鐘。雲高未有村前雪,梅小初開昨夜風。

  羅幕翠,錦筵紅,釵頭羅勝寫宜冬。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空對月。

  每當社會風氣遞嬗變革之際,士之沉浮即大受影響。其巧者奸者詐者往往能投機取巧,致身通顯,其拙者賢者,則往往固守氣節,沉淪不遇。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這首詞並非晏詞中的一流佳作,我對它的興趣乃是緣於其背後的一則小故事。

  據王灼《碧雞漫志》記載: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師賜第,不踐諸貴之門。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長短句。欣然為作兩《鷓鴣天》「九日悲秋不到心」云云、「曉日迎長歲歲同」云云,竟無一語及蔡者。

  當時,奸相蔡京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以為沉入下僚的晏幾道可以任其擺布,讓其獻詞兩首豈不易如反掌?不料卻碰了一個軟釘子。

  千載而下,我仍然可以想像出這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奸臣「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尷尬。

  這首寫冬至,另一首《鷓鴣天》則寫重陽,全詞為: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風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琦羅叢里勝登臨。須交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灩灩金。

  從這兩首詞中可以看出,在宋代,重陽和冬至是兩個相當重要的節氣,宋人在重陽登高,在冬至時酒宴。

  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大雁南飛,明月皎皎。晚年的小山心情寧靜如水。他走在那些重陽登高的百姓之中,他坐在那些冬至賞月的百姓之間。大隱隱於市,清水出芙蓉。他與他們一同歡笑。

  那時候的登高,便是平日深居簡出的貴婦們也能夠拋頭露面;那時候的酒宴,便是平日「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姐們也可以放蕩形骸一番。

  那時候的音樂,那時候的舞蹈,那時候的羅裙,那時候的醇酒,無不顯示出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太平氣象與平安喜樂。

  亂鬨鬨的五代十國、「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的殺戮終於過去了。「寧作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的中國的百姓,總算可以喜慶地過節、安穩地生活了。

  這兩首小詞中,果然沒有一句對蔡京的阿諛奉承。

  晏幾道不動聲色地將這個權臣奸相拒之於門之外,這份勇氣自然與他自小生長在鐘鳴鼎食的相府有關。

  什麼樣的大場面他沒有見過呢?什麼樣的權勢才能讓他折腰呢?

  「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只要先把一切都看透了,無所求了,便自由了,誰也拿你沒轍了。

  古代中國沒有中世紀歐洲那種代代相傳的貴族制度。宋代的官僚體制,既給達官家族以相當優厚的照顧,給予他們的子弟以大量的恩蔭資格,又在使用上嚴格控制,防止形成唐代的那種尾大不掉、威脅朝政的「門閥世家」。達貴子弟如果不重新通過科舉考試,就會始終被抑制在官僚階級的下層。晏幾道的生活道路便是最為典型的例證。

  小山不是一名尋常之人,他作詞僅僅是「自娛」。倘若不是「自娛」,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會動筆。有的人就是那麼迂腐,擺在眼前的種種好處皆視而不見。小山珍惜自己的筆墨,因為他知道筆墨一旦玷污敗壞,便像江淹一樣,永遠地「江郎才盡」了。

  王灼《碧雞漫志》中說:「叔原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將不可學。」這樣一位「開張天岸馬,俊逸人中龍」式的人物,又怎會像韓愈之流的偽君子那樣,為了豐厚的潤筆而熱衷於寫作「諛墓之文」呢?

  「紫衣金帶盡脫去,便是林間一野夫。」蔡京真是找錯人了。

  這兩首平淡無奇的《鷓鴣天》,既是研究當時民風民俗的好材料,亦斬釘截鐵地表明了小晏對權勢的拒絕態度。

  宋代有三大特徵:一是重文輕武,二是經濟文化中心南移,三是民間社會坐大。日本東洋史大師內藤虎次郎有唐宋社會變革期之說,法國漢學家白樂日也認為宋代的歷史,一半屬於中世紀,一般屬於近代。

  宋代亦是中國文化面臨重大變局的時代,以及中國士大夫逐漸被整合、被體制化的時代。嚴復認為:「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研究。」錢穆也說:「論中國古代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

  幸運的是,小山恰好生活在這一整合和體制化完成的前夕,這才得以享受了最後一抹自由的餘暉。

  朝廷積弱,民間社會卻生機勃勃。吳熊和教授指出,宋詞中展示的兩宋民俗,非常的豐富。有關婦女生活、婚喪喜慶、飲食服飾、百工伎藝、音樂歌舞、各地物產、市井遊樂、宮廷慶典、神怪靈異、社會交際、佛道宗教,來自草木蟲魚、行話俗語、醫卜星象,都有生動如實的記載。

  宋人尤其看重時令節日,宋詞中的節序詞,保存下來的也多至數百首,成為宋詞的一大宗,與兩宋時令節日之盛正相呼應。宋人作節序詞是一種讀友的時代風氣,為時令節日點綴應景所必需與必備。兩宋名家,幾乎沒有卜作節序詞的。他們的名作在佳日良辰傳唱遐邇,遠播人口。

  蔡京接到這兩首《鷓鴣天》,展讀之下,該是何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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