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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情必須靠打拼而來,非唾手可得也。小晏也好用「拚」字,如:「相思拚損朱顏盡,天欲有情終歸問」,「已拚歸袖醉相扶,更惱香檀珍重勸」,「拚卻一襟懷遠淚,倚闌干」,「難拚此迴腸斷,終須鎖定紅樓」,「才聽便拚衣袖濕,欲歌先倚黛眉長」等等。

  「狂」和「拚」這個字,將作者和讀者都逼入了絕地。在絕地之中,非得展開反擊不可。

  古龍說過,「愛」的確是奇妙的,有時很甜蜜,有時很痛苦,也有時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也能令人變成瞎子。這種極端狀態很少在中國文人的筆下出現。小山一反此前詞人儒雅悠閒之形象,他的作品可謂百無顧忌、縱情恣肆、激情滿紙。

  小山之前,婉約詞不乏錯彩縷金者,作者通常自覺地避用「拚」和「狂」這類「有傷斯文」之字眼。小山卻情不自禁地使用「拚」和「狂」等字,既頗得莊子、屈騷及太白精神之真髓,又像是在寫古龍筆下刀光劍影的武林故事。

  愛情如同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正如《無間道》中說,出來混,欠的帳,總要還的。生活在江湖中的人,就像這暮春時節漫天紛飛的柳絮,只要你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古龍說,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鬥志,都是這樣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這位無名的歌女,因心中還有愛,所以掙扎著活了下來。

  不知道這曲歌將會唱給誰聽,不知道這支舞將會跳給誰看,不知道今晚的約會他是否能如約而至。但愛情還得持續下去,直到被時光和謊言所侵蝕得面目全非。

  清代的詩人鄭板橋,便有過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愛情。

  鄭板橋應南闈鄉試,路過揚州。窮困潦倒中,他只得靠賣畫為生。還好,揚州是附庸風雅的鹽商們的聚居之地,他還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這不,剛畫好的一幅墨竹,便被當地一名富商買走。

  沒有想到,這名大商人,正是他多年失去音訊的表妹的丈夫。

  各自的人生軌道本來不會再有交錯的時刻。可命運偏偏安排這一次意料之外的重逢。

  板橋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艷艷紅燭的照耀下,眼前這位豐腴的盛裝麗人,就是當年胭脂點額,慣作男孩兒裝束的表妹。視線所及,沒有一樣略微熟悉的東西,可以為他喚起比較生動清晰的回憶。

  回憶,回憶如刀鋒。二十年前,他們是青梅竹馬的玩伴。每次他闖了什麼禍,表妹總是在母親面前幫他圓緩。而誰要欺負表妹,他體格雖弱,卻次次都會挺身而出。

  他們本該有如花似玉的好因緣。然而,表妹家貧,父親欠下賭債,便將女兒嫁給了富商。不久,表妹的父親失足落水而死,兩家再無往來。表妹的夫家,亦搬家去了繁華的揚州。

  板橋家中更窮,全家上下都寄託希望於他能夠科場得意。然而,他已經步入中年,卻屢試屢試敗。在年復一年淒風苦雨的旅途中,他已經鬢角星星。

  這一次,他本來寄居在郊外的寺廟裡。熱情的妹夫卻將他單薄的行李全部取來,安排他住在自己家中,錦衣玉食,好好準備考試。

  他如何能夠安下心來?

  他如何才能夠忘卻那如夢幻般的往事?

  像陸游的沈園,錯誤已經不可挽回。

  在見到表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愛情並沒有逝去,他無法欺騙自己。那道傷口,表面上癒合了,卻還在深處潰瘍。

  而表妹呢,看得出來,她深得丈夫的寵愛,但她的眼神里仍然有那麼多的寂寞與空洞。從這雙眼睛中便可以看出,在她的心靈深處,也仍然在搖曳著表哥那清瘦的影子。

  弗洛伊德說:「痛苦,是一句隱語。」比信中的隱語還要難以索解。

  痛苦與我們的出生一起降臨,與生俱來,無法拒絕。

  那麼,痛苦是什麼顏色呢?

  與我們眼睛的顏色一樣。

  夜已經深了。板橋一個人呆在房間裡面,趁著殘餘的酒興,剔亮了油燈,鋪開花箋,打出墨盒,從二十年前想起,句隨意到,一氣呵成了《金縷曲》:

  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負背,幻作兒郎妝束。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問我索,畫眉筆。

  二十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裡,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寫完之後,他重新讀了一遍,卻不甚滿意,覺得近乎隔靴撓癢。凝神細想,自己還是不敢說出那埋在心底的情愫。既然是寫給自己看的詞,何必還要遮遮掩掩呢?於是,他重新寫了一首直抒胸臆的《踏莎行》:

  中表姻親,詩文情愫,十年幼小嬌相護。不須燕子引入畫,畫堂到得重重戶。

  顛倒思量,朦朧劫數,藕絲不斷蓮心哭!分明一見怕消魂,卻愁不到消魂處。

  錯、錯、錯,一錯再錯;誤、誤、誤,一誤再誤。

  但是,倘若表妹真的嫁過來,如此清苦的生活,豈不辱沒了她?一向眼睛長在額頭上,清高如阮籍、嵇康的板橋,不禁搖頭嘆息起來。

  一夜無眠。

  那還沒有說出來的話就不必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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