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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肉體上是痛苦的,在精神上,令人沮喪的局面有時也會出現。不過“痛苦”對於這一運動,乃是前提條件般的東西。不伴隨著痛苦,還有誰來挑戰鐵人三項賽和全程馬拉松這種費時耗力的運動呢?正因為痛苦,正因為刻意經歷這痛苦,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活著的感覺,至少是發現一部分。我現在認識到:生存的質量並非成績、數字、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含於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

  從新溻驅車回東京的途中,遇到了幾位汽車頂部裝載著自行車、比完賽往家裡趕的人。一個個曬得黝黑,一眼望去便知體格健壯,是鐵人三項選手的體型。我們結束了初秋周日的小小賽事,將回到各自的家裡,回到各自的日常中去。然後,為了下一次賽事,在各自的場所一如既往地默默訓練。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這樣的人生可能無常而無益,或者效率極低。那也無可如何。就算這是往底上漏了個小孔的舊鍋子倒水般的虛妄行徑,起碼曾經努力過的事實會留存下來。不管有無效能,是否好看,對我們至關重要的東西,幾乎都是肉眼無法看見,然而用心靈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通過效率甚低的營生方才獲得。即便這是虛妄的行為,也絕不是愚蠢的行為。我如此認為,作為實在感受,作為經驗法則。

  這樣低效率的營生是否可以維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不厭其煩、鍥而不捨地堅持到了今日,也很願意盡力堅持下去。正是長距離賽跑培養與塑造了現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壞。只要可能,我今後也會跟類似的東西一起逐漸老去、送走人生吧。這恐怕也是一種——雖然不敢說是合情合理的——人生。不如說,事到如今,大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手握著車子的方向盤,忽然想到了這些。

  我今年冬天可能還要去世界的某處,參加一次全程馬拉松賽跑。明年夏天恐怕還會到哪兒去挑戰鐵人三項賽。就這樣,季節周而復始,歲月流逝不回,我又增長一歲,恐怕小說又寫出了一部。勇敢地面對眼前的難題,全力以赴,逐一解決。將意識集中干邁出去的每一步,同時,還要以儘可能長的眼光去看待問題,儘可能遠地去眺望風景。我畢竟是一個長跑者。

  成績也好,名次也好,外觀也好,別人如何評論也好,都

  不過次要的問題。對於我這樣的跑者,第一重要的是用雙腳實實在在地跑過一個個終點,讓自己無怨無悔:應當盡的力我都盡了,應當忍耐的我都忍耐了。從那些失敗和喜悅之中,具體地——如何瑣細都沒關係——不斷汲取教訓。並且投入時間投入年月,逐一地累積這樣的比賽,最終到達一個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無限相近的所在。嗯,這個表達恐怕更為貼切。

  假如有我的墓志銘,而且上面的文字可以自己選擇,我願意它是這麼寫的:

  村上春樹

  作家(兼跑者)

  1949—20××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後

  此時此刻,這,便是我的願望。

  後記 在世界各地的路上

  收在這本書里的原稿,正如各章起首處記載的,寫於二00五年夏天至二00六年秋天之間。不是那種一氣呵成的文章,而是在做其他工作的間隙,抽空一滴一點地寫下的。每次我都問自己:“啊啊,我到底在思考些什麼?”儘管不是太長的書,從動筆到完成,也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而寫完後又仔仔細細地著手修改。

  我出過幾本旅行記和隨筆集,但如這般圍繞一個主題,從正面書寫自己,幾乎從未有過。更需要細心地斟詞酌句。我不願意就自己談得太多,但該談的地方如果不誠實地談,則特地寫這本書的意義就不復存在了。箇中微妙的平衡與兼顧,不擱置一段時間後重讀幾次,便很難體味到。

  我認為這本書乃是類似“回想錄”的東西。雖不是傳記那般誇張的玩意兒,但是歸納到隨筆的名號下去,似乎也頗勉強。重複前言中寫過的話:在我,是想以“跑步”為媒介,對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同時又是一個“比比皆是的人”,是如何度過這約莫四分之一世紀的,動手進行一番整理。小說家應當在何種程度上固執於小說,而又應當將心聲公開到何種程度,恐怕因人而異,難以一概而論。我希望通過這本書的寫作,尋覓到一個對我而言類似基準的東西。是否成功,我不太有自信。不過寫完了的時候,我如釋重負,心裡湧出一縷細細的感觸。對於寫作而言,現在恰逢人生的最佳時機吧。

  匆忙寫完這本書,我參加了幾場比賽。原本預定二00七年初,在日本跑一次全程馬拉松,可是到了比賽之前,我非常稀罕地感冒了,結果沒有跑成。如果跑成了,那將是我第二十六次出賽。結果從二o0六年秋至二o0七年春,我一次全程馬拉松也沒跑,賽季便告終結。雖然很有些遺憾,但是在下一個賽季再作努力吧。

  不過,五月份里我參加了火奴魯魯鐵人三項賽。這是規模堪比奧運會的大型賽事,但是這一次我愉快、舒暢、順利地跑完了全程。成績也有所提高。我在火奴魯魯住了大約一年,心想機會難得,於是報名參加了當地舉辦的類似“鐵人三項學堂”的活動,每周三次,大致三個月,和火奴魯魯的市民一起勤奮練習鐵人三項。這項活動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我還在班級里交到了朋友(“鐵友”)。

  就這樣,寒冷的季節便跑馬拉松,夏季里便參加鐵人三項賽,這逐漸地形成了我的生活循環。由於沒有了淡季,任何時候似乎都忙得不可開交,可是對於人生樂趣的增加,我絲毫沒有訴說不滿的意思。

  對于振奮精神、鼓足勇氣去挑戰正式的鐵人三項大賽,說老實話,我並非沒有興趣,不過心存畏懼,擔心真那麼干,肯定會被平日的練習占去更多的時間——毫無疑問,勢越如此,對本業產生妨礙。沒有朝超級馬拉松方向發展,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堅持體育運動,“調整、增強體力,以寫好小說”才是第一目的,假如因為比賽和練習而削減了寫東西的時間,那便是本末倒置,要感到為難了。

  於是乎,在現階段,我還是把自己抑制在較為穩健的範圍之內。

  就這般,在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裡,日日都堅持跑步,各色各樣的思緒從心底湧起。

  記憶猶新的是,一九八四年和作家約翰?歐文一道在中央公園跑步。我那時在翻譯他的長篇小說《放熊歸山》,到紐約去的時候要求採訪他。可是他說:“實在太忙,抽不出時間,不過早晨我在中央公園健身跑,如果來跟我一起跑,可以邊跑邊談。”於是乎我們大清早一同在公園裡跑步,談了很多話。當然無法錄音,也無法記錄,不過在清新的空氣中,兩個人並肩跑步的愉快記憶,卻仍舊留在我的腦海里。

  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事。在東京每天早晨健身跑時,常常與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交臂而過。一連幾年如此,自然而然地就熟識了,相遇時便互相微笑致意,然而因為靦腆,始終不曾交談過,連對方的名字也一無所知。不過每天早上和她相遇,卻是當時的我小小的喜悅之一。連這麼一點小小的喜悅都沒有,要每天堅持跑下來,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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