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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茶下棋以外,我們還有一些共同嗜好:遊山玩水,逛古籍書店,到古董店看古書畫瓷器。白雲山的蒲澗寺,觀音山的五層樓,文德路的線裝書、字畫、古董商店,荔枝灣的畫舫,財廳前的半甌茶室……,都是好去處。甚至為了好奇而光顧「鐵板神算」。後來到了香港,也曾和我探訪羅時憲學兄,請他表演「圓光術」,談論左道旁門的玩兒,津津有味。不少人只知道錢先生講學著書嚴肅的一面,卻不知道他的興趣是多姿多彩的。錢先生亦工於書法,筆力剛勁渾厚,起筆尖銳,自成一格,大字小字,一筆不苟,他治學態度謹嚴,寫字也如此。

  廣州解放前,錢先生又避地香港。大約在五十年代初,與唐君毅、張丕介創辦新亞書院,校舍曾經三遷,早期在炮仗街和桂林街,最後在農甫道。初期學生很少,因為語言隔閡,只有能聽能講普通話的學生才會就讀,而香港卻是以廣東話為母語的,因此,錢先生希望我能抽空來幫忙。那時候我在培正中學教書,聘約規定不能兼職,只好作罷。

  我沒有聽過錢先生的課。有一次,我到桂林街新亞書院探訪他,他恰在上課,唐先生招呼我到會客廳閒談等候。客廳和課室只是一牆之隔,聽到那邊語聲琅琅,抑揚頓挫,滔滔不絕。唐先生說,他一講就兩小時,快下課了。不久他從課室走出來,拍拍長袍袖上的粉筆灰,兩手空空,什麼東西都沒有,原來他講課是不用講義的。這件偶然碰見的小事卻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新亞書院搬到農甫道的年代,陣容已經相當壯大,學系增加了,學生人數激增,儼然成為一所大學的文學院。當年中學畢業生越來越多,而高等學府只有香港大學,門禁森嚴,不容易進去,要在本地深造,只能投考新亞、崇基、聯合、浸會等書院。新亞以文史科為主幹,在錢先生的盛名號召之下,攻讀文史的學生特別多,是理所當然的。他的新亞弟子,後來不少人也是我在羅富國師範學院和港大中文系時的學生,談起錢先生,無不以及門為榮。

  香港中文大學於一九六三年成立,包括新亞、崇基、聯合三個書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在籌備期間,錢先生不大願意參加,因為一入「殼中」,便事事不由自主,尤其有違發揚中國文化事業的初衷。但在這個現實社會,辦學如果沒有政府資助,是難以支持的。還有教授講師們的待遇問題,一登龍門便「薪」價十倍,於是錢先生終於「俯順群情」了。

  他在中文大學似乎不很愉快,新亞書院院長的任期也不長,跟高層人員相處也不融洽,也許由於西風還在壓倒東風吧。他血壓偏高,一動氣就急遽上升,開會之後往往要馬上看醫生。在這種情況下,過不了幾年就乾脆退休了。他退休後,我們往來又多起來,不少學府秘辛、儒林外史都為談柄,涉及的人物多是我相識的,雖然已歸道山,不說也罷。

  他的寓所在沙田西林寺後面的山邊,林木扶疏,幽禽時咔,加上一道長長的走廊,闌幹上種了幾十盆蘭花,環境十分清雅。他定居台灣後還念念不忘,每次來港,總會到山下眺望一番。他原來打算在香港居留,寫一部關於朱熹研究的書(書名好像是《朱子學案》,在台灣出版後曾寄給我,目前留在香港,記不清楚了),不料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的狂瀾波及香港,把他嚇跑了!次年便搬家到台灣去。

  在這裡必須一提錢夫人胡美琦女士,她學識豐富,品性賢淑,對錢先生無微不至,而且集侍從、秘書、司機、庖廚工作於一身。如果沒有她,真不知道錢先生怎樣生活下去,特別是當他視力朦朧以後。

  錢夫人和內子也相當投契,每次互訪,我和錢先生天南地北一談便兩三小時,她們就閒話家常去也,很少參加我們的「座談會」。因為錢先生的普通話「鄉音無改」,內子一知半解。根本沒資格做「旁聽生」。某天下午,錢先生驅車(司機當然不是夫人)來訪,晚飯後突然黑雲密布,大雨滂沱,馬路變了溪澗,回不得沙田山居,只好在我家裡留宿。有這麼一會兒,碰巧錢夫人和我走開了,客廳里剩下錢先生和內子談話,錢先生說了什麼內子全聽不懂,沒辦法回應,只能唯唯諾諾作領會之狀。日後回憶起來,還覺得非常滑稽、尷尬。

  錢先生愛抽香菸,菸癮之大雖然不如唐君毅先生,卻也不可或缺。他在中文大學當新亞書院院長時,美國某頂級學府(記不起是耶魯大學還是哈佛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有人別出心裁,特地定購一批古巴巨型雪茄作賀禮,包裝的透明膠紙都印有英文的「錢穆博士」字樣,非常名貴。但錢先生慣抽氣味清淡的「555」牌紙菸,受不了那種特別而濃郁的煙味,而且過後煙味「繞樑三日」,別人也不好受。因此錢夫人就拿來轉贈給我了。

  話說錢先生「回歸」時,台灣局勢還很嚴峻:海峽兩岸處於敵對狀態,高壓統治,長期戒嚴,經濟蕭條,生活困苦。但與此同時的香港更糟:街上遍布「土製菠蘿」,真假炸彈,海邊時見從內地漂流過來的五花大綁浮屍,暴動之聲不絕於耳,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相形之下還是台灣比較安定,所以錢先生伉儷終於決計「適彼樂土」了。新居是錢夫人的哥哥(名建築師、台中橫貫公路的規劃者)設計的,地址在台北市郊的外雙溪,距離中央圖書館不遠,錢先生赴台前曾將建築平面圖給我看,並不是什麼高樓大廈,只是一所比較寬敞的「尋常百姓家」,幸好空地多,盡可滿足主人種樹栽花的雅趣。錢夫人說:「台灣地皮和建築價錢便宜,賣掉滙豐銀行的股票大概可以勉強應付了。」結果呢,建築費不用自己掏腰包(後來因此而被迫遷出,下文再談),而香港正在「風雨如晦」,所以不等房子完工就提前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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