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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蓋房子不用自己出錢呢?原來錢先生在回歸前常常往來港台之間,因為是著名學者,又是國之大老,備受老蔣先生器重,並且要小蔣先生拜在門下。當小蔣先生知道錢先生要回台灣定居,便按照原有的建築圖形蓋房子給錢先生,表示禮遇,當然也不會訂立契約。後來他屏當回歸,所以行李包括書籍文物家具連同小房車都順利過關,通行無阻,大概也是因小蔣先生之故吧。

  外雙溪的錢宅,落成時只是一所樸實無華的房子坐落在空地上,此外別無所有。經過錢先生伉儷刻意經營,買樹買花美化環境,加建房屋,才漸漸稍具園林之勝。他很滿意這個安樂窩,號為「素書樓」,早上到中央圖書館看書,徒步往來當做健身運動。他多次寫信要我來訪,說家裡客室可以下榻,中央圖書的古籍珍本,中央博物館的字畫古董可以大開眼界。但為了種種原因(如申請入境手續麻煩,香港「身份證明書」會被蓋上「中華民國」鈐記之類),遲遲不能成行。然而他回歸後也常來香港(如參加中文大學和新亞書院慶典、擔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校外考試委員等),我們見面的機會其實不少。

  錢先生對香港大學中文系相當好感,亦頗有淵源。他初到香港,系主任林仰山(英國人的中國名字)教授便請他到系裡講學。林是一位中國通,精通中文,說得一口流暢的普通話,抗戰前以傳教士身份在山東大學任教,久仰錢先生的大名,讀了《先秦諸子系年》印象更加深刻,所以有此一舉。接下來是羅香林先生,羅先生也是史學家,寫得一手好古文,聲氣相通,交誼更不在話下。羅先生未當教授之前中文大學剛成立的時候,公開徵聘歷史系教授,錢先生極力推薦羅先生,結果因為某種「內幕」而遴選了一位學歷、經歷和著作都遠不及羅先生的人,令他氣忿不已。後來和我談起這件事還有點憤憤不平,說:「別的系請誰我不管,但歷史是我的本行,不接納我的意見而聽命于洋人,成何體統!」羅先生退休後,繼任的是馬蒙教授,馬教授的令先君是錢先生的友好,自然一見如故了。可以說,他對港大中文系有一份親切感。

  按照港大的規章,畢業考試須聘請一位校外考試委員審查試題,覆核該卷的評分,三年一任,在任期間由校方招待前來訪問一次。中文系的科目特別多;以中國文學(古典的)為主體,還包括中史、中哲、美術、考古和翻譯;而中國文學之中又包括五經、三傳和小學,實際上比外國大學的東方學院複雜得多,要請一位樣樣皆通的委員是絕無可能的。一向習慣聘請海外著名學府的華商教授擔任,不過虛應故事罷了。我以為遠隔重洋,文件往還不免費時失事。因此,大約是七十年代初吧,聘請錢先生擔任一次,理由是不但港台之間文件朝發夕至,而且各科之中除翻譯外,都在他的學術範圍里。第二年他依約前來訪問,我問他有什麼意見,他笑道:「老師打的分數,局外人不宜更動。只是有些題目文字不大斟酌。還有專家詩一卷,臧克家哪有資格和杜工部並列呢?而且試題又文言又白話,不倫不類。」原來中文系課程不是一成不變的,我教專家詩(杜甫詩),試題用文言。那個學年,一位喜歡白話詩的講師希望引進新詩,系務會議是通過了,但不能獨立成為一科,只好作專家詩的附庸,用白話文出了兩個關於臧克家新詩的題目,聊備一格,所以被錢先生非議。

  錢先生最後一次來港好像是一九八六年,是為了會見他在內地的兩個兒子和胞侄錢偉長先生,那年頭大陸雖已相當開放,如果不是像偉長先生這樣的人物帶頭,兩位小錢辦理出入境手續恐怕不會特別通融的。他們住在中文大學的漂亮賓館,那時候錢先生的視覺已經模糊不清了,但聽覺依然靈敏,我和內子來訪,一開口他便知道是我。閒談中提到旅遊,他說:「從前交通不方便,但許多名山大川都曾經遊覽,可惜現在眼睛不爭氣,否則一定回故鄉看看。那裡是個好地方,你不要錯過。」因為他們父子難得一見,我不便久留。告辭時他說:「以前我請你來台灣,你不來,現在眼睛壞了,不來也罷!」

  台灣改朝換代後「民主」起來了,縣市議員紛紛出籠,眾所周知,議員的拿手好戲是無事生事、小事化大事,或者演全武行。錢先生雖非政治人物(掛名亦不管事的資政),卻是個大目標,於是有人秋後算帳,不問情由,硬說他的外雙溪住宅是公家產業,勒令搬遷。錢夫人了解民與官爭,是非曲直是糾纏不清的,又不是沒有地方可住,就放棄了經營多年的安樂窩,搬到市中心的洋房去。從此以後,錢先生似乎患上抑鬱症,不說話,也厭食。

  一九九○年暑假我和內子參加了「專上教育考察團」去台灣,目的在於探望錢先生伉儷,所以為期七天的行程,我們開小差,在錢家盤桓了兩天,大門一打開,錢夫人高聲說:「羅先生來啦。」只見他拿著手杖笑嘻嘻地走過來,講了一句只有幾個字的說話,我也聽不清楚。錢夫人說:「搬家以後,從來沒見過他這樣高興的。」但和他寒暄,他只是點頭微笑,不再說話了。一連兩天我們都在他家裡吃午飯,邊吃邊談時間很長,他老是含笑端坐,偶然也吃一點特製的營劑;用幾十種名貴藥材熬成的濃液。錢先生臉色光潤,步履穩健如昔,足以證明這種藥物的效果。想不到一個月後,因吃東西梗著氣管而謝世。值得一提的是,那兩天拍的照片,據新亞舊生會會長許濤(也是我的師範學生)說,照片是錢先生最後的留影,彌足珍貴,當許君代表新亞舊生赴台致祭時,我匆忙寫了輓聯給他帶去以表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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