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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後大家都各自失蹤,直到有一天,我到母校圖書館去找點舊書看,在書庫里沾得滿頭蛛網灰塵,那時聽到外面一個女孩子,細聲細氣和管理圖書館的老師談天,聽來嗓音很熟,出來一看,竟然是少芳。那時她剛從軍墾農場回來,還是黑瘦,情緒也不高,站著說一會話,冬日的陽光從天窗處斜切下來,罩著她半個人,她頭髮眼睫都泛著光,眼睛卻深深藏在暗處。說起「文革」的事,還是淺淺地笑,似乎嘆息著,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她對於人世,常有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她對於人世,常有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好像是先天的一種疑惑和擔憂。

  我們後來在香港見面,是她帶了一位校友的作品來給我,打電話聯絡後,我便在晚間到她租住的太古城見她。我們在太古城一家小快餐店喝一杯東西,店裡冷氣太強,燈光太暗,她卻娓娓說著自己的事。來港後在一家模具工廠繪圖,似乎頗受老闆的重用,說她主持的幾項工程都效益不錯。

  她還是獨身,好多年不見,卻也不見老,瘦怯的身子好像一陣風都吹走了,臨走前我開玩笑,說你要多吃點東西,太瘦了。她說食量並不小,只是不長肉,從小都如此了,還笑道:「現在不是很時髦嗎?」

  我想說時髦的不是瘦弱,是苗條,她的瘦不是苗條,倒像是營養不良。

  其實對於她的事我早有所聞,她原先一個男朋友是我弟媳娘家的堂兄,算起來也是一門親戚。這男士年紀也不小了,人倒是高大有台型,又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兩個人外形相襯,也應有近似的生活趣味,本來應是很登對的,可惜的是,或許都因為太高傲了,又都不那麼開朗坦誠,因此互相之間的刺探、猜忌太多。一個略主動了,另一個就往後退縮,等到你這頭冷下來,他那裡又有進攻之意,套一句毛澤東的名言,叫做「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兩個人就是不作「接觸」,但既是戀愛,怎麼當對方是「敵」呢?互相盤查探詢,種種小花樣、小動作,總是「彎彎繞」個沒完,時間長了,大家都疲了,提不起勁頭來,只好任其自生自滅。

  一段好姻緣因此斷送了,使我母校里那些關心少芳的老師和同學,都為她欷歔不已。

  現在兩個人又都來了香港,又都知道對方在哪裡,又似乎通過電話,互贈禮物,而於感情上頭,再也沒有下文了。

  我也問起過少芳,她總是搖頭,說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又說她不想給他誤會,以為她還在等,她希望對方儘快找到合適的對象。

  我說如果你真在等,就讓對方知道你在等,如果你不再等他了,也告訴他各自方便,如此豈不痛快乾淨?少芳聽了,又默然無語了。我猜想她還在等,只是又不想讓對方知道她的心事,最好那男士積極一點,主動再來追求,那時她的自尊心才算得到安頓。對一個有古典情懷的女子,這種矜持或許是有理的,可惜她碰上的又不是一個願意坦承心事的男人。

  在香港人們各有各忙,少芳和我也只是幾個月通一次電話而已,她後來搬了幾次家,工作似乎也開始不順利。她說房東在廳里桌上擺水果、雜物,很多都有暗示,而公司里的同事又時時偷開她的抽屜,不知有什麼陰謀。我開始覺得她有點不妥,只勸她不要太多疑心,香港人得閒死唔得閒病,除非真的有病,否則怎麼會搞那麼複雜的花樣!房東不喜歡你,讓你搬走就是了,還要擺什麼水果那麼麻煩!同事的陰謀,大不了是給你小鞋穿,你最多是一走了之,天無絕人之路,不要自尋煩惱。

  而少芳總是說:你不明白,這裡面有很多文章,他們都連成一氣了,到處派人監視。這種心理到後來便更聳人聽聞,她說:新華社和天主教兩股勢力都在監視她。我笑說:「你還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們人員也有限,工作都很忙,哪裡顧得上你這種小人物。」少芳還是很沮喪地搖頭,覺得我不理解她,也不能體諒她的苦處。

  再後來,幾乎有一年多沒有她的消息,有一天少芳突然打電話來,說要找我聊聊,我便又約了她吃飯。她還是老樣子,外表看起來幾乎沒什麼變化。這幾年人人都老了,我的白頭髮茁長起來,皺紋橫斜,乍見面時我覺得比這個學姐還要老多了。少芳還略化了妝,精神似乎不錯,一坐下來就說起她的生意。她已經辭工自己打天下,到大陸做一點進出口,雖是皮包公司,但她信心十足,說和某某軍分區有合作項目在談判,又和省外貿辦也搭上了關係,總之有得做。再談下來,又說起被人監視陷害的事,言之鑿鑿,幾乎生氣起來,我便擔心地說:「你這樣的心態在做生意,只怕會被人利用。」她便承認了,說很多次都幾乎要成了,就因為有人陷害她,眼看到手的錢又泡了湯。商場上爾虞我詐,豈是她行走的地方?但少芳似乎不甘於自己做不成什麼事,她要與命運賭一場。

  吃完飯她向我開口借錢,我有點愕然,因為論做生意的資本,她不該來找我的。我當時養家活口已經艱難,哪有餘錢去做生意?但朋友求到了,總得盡力幫忙,她便問我能借多少給她,我說最多是幾千到萬把塊錢,少芳聽了,苦笑著搖頭,說:「那不濟事。」我也知道不濟事的,但她不到走投無路,也不至於向我開口。

  臨分手前我跟她說:「不要再做生意了,你願意聽我的話,就去看看心理醫生或者精神科醫生,休養一段時間,再回來打工好了。」少芳很生氣地搖頭,說:「你這樣看我就錯了,我根本不是精神的問題,我只是受人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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