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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說,趕我走的一些細節不關他的事,只是那人事部經理擅作威福,也許是,但底下人都善於作威作福,不就是他的「好管理」嗎?他那些慣看「眉頭眼額」的下屬,如他由「集團」調來的人事經理之流,只要聽見:「見他回來就要他走!」還不拿著雞毛當令箭!不然,又怎會從垃圾桶里拾個舊信封,來下侮辱性的逐客令?

  我從此絕跡那間報館,也久不見那個社會地位「越來越高」的「朋友」了。有人又對我說,他的「地位」,多憑報館有個傳媒。

  又有人對我說行上的幾個故事,做到主管職位的人,出差後回到報館,發現辦公室已有別人坐上,他的私人的用品已被代為清理檢拾,放在紙皮箱叫他自己捧回去。另一個是根本連桌子也不見了,原來是「炒了魷魚」。有些傳媒高級行政人員被即炒,還要護衛員監視檢拾物件,押送出去。這朋友說:「他沒在你旅遊期間就收回你的房間,已經是信守諾言,認為算是給你面子的了。」呵,原來如此。可能是我四十年的感情包袱背得太重了,一時放不下呢。

  我完全空閒下來,心情又不太好,便又到外地旅居。數月後回來,一天,我在一個新開的商場,被人叫住,並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幾時回來了?怎麼無聲無息?」原來就是那個「朋友」,花甲之人,穿一件慘綠色的T恤,包著個孕婦般的大肚子,胖嘟嘟的,稀疏的幾條頭髮,一臉堆著例牌的笑容——我後來知道他行上有人背地裡叫他笑面虎。

  我吃了一驚,他竟問我怎麼「無聲無息」?我笑說:「你有什麼好關照!」再也沒搭訕。他覺得沒趣,大概有了些「地位」,只慣受奉承,而且只有他罵人,哪受得一句逆耳之言?當時見他臉色就變,我便走開,我這人不懂做戲,是個很大弱點。得罪人了。只聽他在我背後喝叫他那還是稚年的兒子:「走啦,我們走啦!」

  當時和我一起逛商場的親戚問:「他是誰?」我說了,他說:「文化人麼?我以為是個豬肉佬呢。」

  又過了數年。我和一個久別的舊友重逢,他說:「我常看見你從前那位老闆,據說,他有心臟病呢。」

  「他的心不好,我近年才知道。」我說:「二十多年前我和他一道去旅行,那時他處境欠佳,就常掩著肝區,說他的肝有問題。現在又輪到心有問題,他的心肝不好,怕是處境又不太好了吧?」

  傳聞很多,有說: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

  剃其頭者不會是我,我沒有能力。而且,當我退休前失眠症醫不好,去學靜坐,有點成效,師傅是位佛學大師,知我心存怨憤,啟發我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冤家宜解不宜結。」教我安忍,修「忍辱波羅蜜」。但師傅又教我要深信因果,「眾生畏果,菩薩畏因」,有智慧的人,儘量不去種惡因。我不知道我寫了這篇東西會不會又種下惡因,我可能還是不夠智慧,我只想藉此機會向我的老同事和老作者們道個歉,他們受了傷害,我難辭其咎!

  因此,我又只希望我那位過去的「朋友」在他力所仍及的範圍內繼續發揮他的強勢管理,規定人事部的垃圾桶里,不能再有撿得起來用的舊信封。

  他頭髮稀疏,不堪一剃了呢!

  顏純鉤

  少芳的故事

  少芳是我中學的學姐,高三級。讀書時也算得一個才女,長得高高瘦瘦的,略有些黝黑,而五官卻精緻,一雙眼晴深幽幽的,好像一直都有很多心事。那時她是學校里的跳高好手,在那年月,女孩子穿了短褲跳高,也差不多是一件新鮮事,少芳穿一條及膝灰黃短褲,站在沙坑外,神色肅穆地端視橫在她面前的標杆時,身後便圍了很多好事的男同學。那時沒有人知道,少芳將越不過橫在她一生路途上的無數標杆,每次她都跌下來,沮喪而寂寞地去面對自己的失敗。

  少芳一個妹妹和我是同班同學,名字叫少棠,因此我知道他們一點家事。她們家原來也姓顏,後來據說祖上和外姓人爭執,姓顏的宗族竟不為他出頭,他生氣起來,便棄了自己的原姓,改姓君。我常覺得她祖上是頗有性格的男人,以「君」為姓,真有點漠視族人的氣概。少芳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是黃梅戲時代很出名的明星,但因多年分隔,也沒什麼感情,後來少芳到了香港,也沒得到她多少照應,她有時會淡淡地說:「她問我有什麼需要沒有?我怎麼跟她說有什麼需要!」言下也很無奈。但如果是自己至親的人,有需要時也不妨直說的,可見她一直都不願意成為他人的負累,而因此也一直自外於他人。

  少芳「文革」前考進長沙鐵道學院,沒有畢業運動就來了,她有一段時間還是造反派,「南下」到我們老家幫助當地的紅衛兵。不過她對政治似乎也只限於一種邊緣狀態,似乎介入了,又沒有介入很深,她的文靜只讓人覺得她不適合那些野蠻的鬥爭,只適合在冬日向陽的窗口,捧一本《紅樓夢》,看出那沒落王族裡種種人世蒼涼,略一咀嚼就感懷身世,滿眶淚水,然後合上書本,半日怔忡不已。她說話聲音也細細的,走路步子小小的,舉止都緩慢而優雅,這些都不是做作出來,是她生命中的本來面目。而她竟生活在那樣一個暴烈的時代,人性粗礪割人,人都以冷酷為時髦,任何溫婉的性情都不合時宜了,少芳一定覺得自己和那時代格格不入,並因此而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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