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利利安,我沒有感到不安,他說,他把每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似乎不是他、而是我耳朵重聽,但是他面帶笑容,表示他不生氣——我滿懷希望。

  埃莫利特斯?埃沃德教授雇了我大約七個月。一天,那是十一月,天氣寒冷,但太陽很好,陽光似水,從玻璃走道的窗戶溫暖地射進來。他睜開眼睛,我想他一定是小睡了一會兒,說:你什麼時候來的,叫什麼名字。由於他的聲音里沒有惡意,只是問話,所以我繼續織著毛衣。接著他又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我拿著織針的手一震,滑了幾針,然後把滑落的針腳挑起來,繼續織下去。我的手是一雙一刻也停不下來的手,哪怕睡著了,也會夢見雙手做著有用的事情,雖然我不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而且從來不是。我說,埃沃德教授,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我想,只要需要我,讓我在這裡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我的回答似乎使他感到滿意,於是對這個話題他再也沒有說什麼。

  他得說太陽了。你以為太陽這個東西沒什麼可說的,可總是他提出最匪夷所思的事:你知道嗎,利利安,我們看見的太陽不是那個真正的太陽,太陽的光線要八分鐘才能到達地球,太陽可能死亡,也可能消失了,我們在長達八分鐘的時間裡不可能知道。我聲音顫抖地笑了笑,繼續低著頭織毛衣。這是真的嗎!——如果太陽消失了的話,它到哪裡去了,教授?可是他沒理睬,又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回溯時間。我說,教授,我想你告訴過我的,可我有點兒不記得了。於是他就給我上課,一連幾分鐘講解什麼是回朔時間,問我是否意識到我在夜空中看見的星星全都處於回朔時間,這意味著那些星星其實不在天上,它們早已死亡,並且消失了。於是我就哈哈大笑並且說道,哎喲!我真該上這一課,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楚!雖然以前他對我講過這一切,或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問道這有什麼好笑的,為什麼我覺得好笑。他的聲音十分嚴厲,我看見他那雙眼屎巴雜、淚水直流的眼睛盯著我,眼裡放出一絲光彩。我想起我聽說過老人曾經名噪一時,在他那一行中可謂很有名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感到臉上一陣熱辣辣的,是的我感到尷尬,訥訥地說道,噢,這樣的事情太難以想像了,思考這樣的問題簡直把人的腦袋都想痛了。我以為這樣說會使我擺脫困境,可埃沃德教授還是死盯著我說道,是的,可你能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動動腦子?

  他對我的態度跟對待他一輩子與之打交道的笨蛋一樣,他感到厭煩。

  然而,他左手的手指僵硬,彎曲得宛如鷹爪,左腳拖著,左臉耷拉,像右臉脫落的一塊灰泥。我想問他,埃莫利特斯教授,你這麼鬼聰明,星星不見了,你又能怎樣呢。

  可是每當他們頤指氣使,或者低聲下氣冷嘲熱諷的時候,你總可以透過顫抖的聲音聽見乞求的語氣。於是沒有必要跟他們生氣。

  是的,你也知道你會活得比他們長久。哪怕耍點兒小脾氣也犯不著。

  ------------

  射電天文學家(2)

  ------------

  於是情況變了,猶如一天開始的時候溫和晴朗,接著氣溫下降。那天下午他情緒激動,不願服藥,也不肯躺下來小睡一會兒,晚餐的時候一直怒氣沖沖,像調皮搗蛋的孩子(諸如把一口嚼成糊狀的食物吐出來之類的行為),但我對他的任何行為都無動於衷。我從來沒有被他的行為所困擾。這是我的工作。7:30分左右,電話鈴響了。是撥錯了電話。我夠倒霉的,電話使他咆哮如雷,他說是他的女兒打來的電話,但我不讓他接。吵來吵去,你知道他們鬧起來簡直不得了。我和他理論,提議說為什麼不給女兒打個電話呢,我可以幫他撥通電話。可是他只顧冒火,大驚小怪,一個勁地自言自語。上床就寢的時候,他說,護士,對不起。看得出來,他把我的名字忘了。我微笑著使他放心地說道沒關係。可當我幫著他脫了衣服,就要上床的時候,他哭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哭起來。應該說,我是個不喜歡被別人打動的人,是的,我不喜歡。但我努力不形於色,耐著性子聽他憤怒地訴說他是怎樣在能力的巔峰期被他們勸退,他們許諾給他看天文望遠鏡的時間,他隨時想去都可以。但他們對他撒了謊,不給他時間,而這個射電天文望遠鏡正是他設計並且籌集資金製造出來的。他的對手嫉妒他,害怕他新的研究成果會駁倒他們的……

  退休後,他用了十一年時間傾聽信號,傾聽大自然的聲音,這些信號和聲音可能意味著另一個星系的射電通訊。直到他病倒。他問我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說是的,我知道。我有點兒不耐煩了,想讓他快點上床就寢,我不喜歡他把我的手腕緊緊地抓在他瘦骨嶙峋、十分有力、宛如鷹爪的手指里。我說,也許是的。他嘴角掛著唾沫說對於科學來說,沒有什麼比探索宇宙中別的有智力的生命更加重要。我們的時間在流逝,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必須知道,我們不是孤單的。我說是的,教授,噢,是的,試圖迎合老人,扶他上床。但他一個勁地說他審查別人的數據浪費了這麼多年時間。現在用他的望遠鏡,不受小配件的干擾,可以直接捕捉到信息。去年的一天夜晚他收到一串清晰有序的信號嗒,噠噠,嗒,嗒,噠噠,嗒,嗒,嗒,噠噠,嗒,嗒,嗒,嗒,噠噠,嗒,嗒,嗒,嗒,嗒,噠噠,嗒。這些信號是從離地球幾十億光年遙遠的金牛星座中的海爾德斯星的某個地方發來的。他還沒來得及把這些信號記錄下來,就受到靜電干擾。還有一次正當他聽到了從遙遠的星系發來的信號,又響起了一陣劈啪劈啪的靜電聲,聲音十分劇烈,震得他的腦袋嗡嗡直響。我說,是的教授這確實是一件遺憾的事情,可您該服藥了吧?試著睡一覺?他卻說,護士,你可以去找報界,把我所說的話告訴他們,這會成為本世紀的特大新聞,如果你願意,你將幫助全人類。我不喜歡被人觸摸,終於把他的手指從我的手腕掰開,權當這個老傻瓜在和我開玩笑,而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氣大喊大叫,說,是,教授。不過,假如別的星球像電影裡描述的那樣,真的有生命,您怎能知道他們不是邪惡之徒?或許他們會來到地球把我們統統吃掉?他眨巴著眼睛望著我,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如果在別的地方有有智慧的生命,我們的希望就落實了。我扶他上床,讓他在枕頭上睡好,問道:什麼希望?他說,人類的希望——不孤單的希望。我微微嗤之以鼻地說,只不過是一些人的希望,我們已經夠不孤單的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