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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規臨終的話語,始終在張小敬的心中熊熊燒灼,讓他心神不寧,根本無心關注其他任何事情。

  這時元載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兇已除,張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覺了。”

  “真兇另有其人!”張小敬毫不客氣地說道。

  元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個死囚犯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花了那麼大力氣幫你洗白,還找了一個完美的幕後黑手,你現在說另有其人?

  元載看看那邊,陳玄禮在指揮士兵搜查移香閣,永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暗自鬆了一口氣,揪住張小敬的衣襟低聲吼道:“你這個笨蛋!不要節外生枝了!”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聲啪的脆響。

  元載捂住腫痛的臉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傢伙居然動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自己可是剛剛把他給救出來啊!

  “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正要發怒,卻看到張小敬的獨眼裡陡然射出鋒芒。元載頓覺胯下一熱,那一股深植心中的懼意,到現在也沒辦法消除。元載悻悻後退了幾步,離那個煞星遠一點,揉著臉心想別讓這副窘態被王韞秀看到。

  這時檀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平康坊傳來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昇平坊東宮藥圃!”她的手裡,還牽著一匹黃褐色的高頭駿馬。

  沒人知道李泌要去哪裡,只有劉駱谷猜測大概和最後提及的地名有關。這個猜想,很快便反饋給所有的望樓。現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內,路街之上空無一人。望樓輕而易舉,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張小敬強拖起疲憊的身體,咬牙翻身上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開口,張小敬已經一夾馬肚子,飛馳而去,連一句話也未留下。

  檀棋憂心忡忡地朝遠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隨時都會跌下馬來。

  從平康坊到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會到了一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韁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里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麼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內里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乾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麼?”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著東方望去。此時艷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麼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著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於長安正東的樂遊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遊原南麓的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鬱鬱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遊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嘆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嘆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云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麼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麼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麼關係,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昇平坊,裡面種植的藥糙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裡關係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麼?他憑什麼?”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裡,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後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李泌前往樂遊原拜訪賀知章,希望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交涉,但遭到拒絕。

  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就顯得撲朔迷離了。

  對外的說法是,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氣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藉此要挾甘守誠,救下張小敬。可張小敬知道,在李泌的敘述里存在著許多疑點,賀知章絕不會為自己的安危這麼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個原因——李泌。

  華山只有一條路,巨石當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礙。

  “你確定他真的昏迷了?”張小敬問。

  李泌注意到張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飲用過多,否則反會誘發大風疾。”

  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

  張小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驚人的畫面。賀知章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藥盞,面無表情地把黃褐色的藥湯一點點灌進去,然後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等著病情發作。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拼命舞動,可後來慢慢沒了力氣……

  “你確定他不是偽裝騙你?”張小敬問。

  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是一尊臉色灰敗的翁仲石像,渾身一點活力也沒有。半晌,李泌方才緩緩開口道:“我記得你問過姚汝能一個問題: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風暴,須殺一無辜之人祭河神,余者才能活命,當如何抉擇?你的回答是殺——我的回答也一樣。”

  李泌這一番話,張小敬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明白了。

  為了拯救長安,張小敬出賣了小乙,在燈樓幾乎殺了李泌,而李泌也因為同樣的理由,對賀知章下手。為了達成一個更重要的目標,這兩個人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悖德之路。可此時看到李泌的痛苦神情,張小敬才知道,他心中背負的內疚,不比自己輕多少。

  兩個人都清楚得很,這是一件應該做的錯事,可錯終究是錯。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抉擇,都會讓他們的魂魄黯上一分。

  “可是……”張小敬皺起了眉頭,“如果賀監確實重病,這此後的一切事情,又該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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