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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抹濃濃的自嘲浮現在李泌臉上:“也許是賀監的計劃太妥帖了,妥協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計劃一樣會發動。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卻唯獨沒預料到,我會突然下這麼狠的手。”

  他說到這裡,不由得苦笑起來。

  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氣跑了賀知章,其實是賀知章藉機行事,找個理由退回樂遊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鎮指揮接下來的計劃,可沒想到李泌會突然來訪,更沒想到他會膽大包天,對自己下手。

  兩個人連番的誤會,演變成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局面。幕後主使者在計劃發動前就被幹掉,而計劃卻依然按部就班地執行起來。

  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

  李泌和張小敬立在馬上,簡短地交流了一下。先前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摸到了黑幕一角。如今兩人再次相見,碎瓦終於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樣。

  賀知章應該在長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一枚是突厥狼衛,一枚是蚍蜉。前者用來轉移視線,後者用來執行真正的計劃。還有一枚,是靖安大殿的內鬼通傳,必要時刻來配合蚍蜉走出關鍵一步。

  以賀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無聲息地做出這一系列安排並不難。

  “賀監前一陣把京城的房產全都賣了,我們都以為他是致仕歸鄉,富貴養老,誰想到他是把錢通過守捉郎,投到蚍蜉這裡來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蚍蜉的能量會大到了這般地步。

  “可是……”張小敬還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賀知章得享文名二十餘年,無論聖眷、聲望、職位都臻於完滿,又以極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為何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直接去問他就是!”

  李泌陡然揚鞭,狠狠地抽打了馬屁股。坐騎驚得一躍而起,朝著樂遊原疾馳而去。張小敬早預料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抖動韁繩跟了上去。

  賀知章一直留在樂遊原的宅邸里,不曾離開。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無論他是否真的昏迷,這兩個人都需要當面去跟他了結。

  昨晚有許多達官貴人登上樂遊原賞燈,原上道路兩側全是被隨手丟棄的食物殘骸和散碎彩綢。八個馬蹄交錯踢踏在這些垃圾上,掀起一團團塵土。兩騎毫無停滯,直奔東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張小敬順便把移香閣的事情說了一下,李泌卻未發表任何評論。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著柳樹最密之處去便是。那裡是全城柳樹最多的地方,有一個別號叫作柳京。兩人奔跑了一段,遠遠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綠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牆的精緻宅邸。

  這附近的地勢不太平坦,按說馬匹走到這裡,應該要減速才對。可李泌像是瘋了一樣,不停抽打馬匹,讓速度提升,直撲那座宅院。

  就在這時,那座宅院的大門徐徐開啟,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他似乎早預料這兩騎會到來,恭敬地立在門楣之下,叉手迎候。

  兩騎越來越接近宅邸,這時張小敬卻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他抬起頭來,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味。

  “李司丞,慢下來!”

  張小敬高聲喊道,可李泌卻充耳不聞,揚鞭瘋馳,轉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直奔宅邸而去。張小敬一看追趕不及,手掌焦慮地往下一擺,無意中碰到一件硬器。他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掛在馬肚子側面的短弩。

  檀棋是從龍武軍隨行的馬隊裡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馬身上的轡頭武裝都還未卸掉。張小敬毫不猶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對著前方扣動懸刀。

  咻的一聲,弩箭飛了出去,在一個彈指內跨越了十幾步,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坐騎發出一聲哀鳴,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李泌還未明白髮生什麼,張小敬已飛馳而至,直接從馬上跳下來,抱住李泌朝著旁邊的一處土坑滾去。而他的坐騎因為強烈的慣性繼續向前,轟地撞在一棵柳樹上,筋裂骨斷。

  在下一個瞬間,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一下子爆裂開來,赤紅色的猛火從內里綻放,向四面八方噴射出亮火與瓦礫,一時間飛沙走石,牆傾柳摧,在樂遊原頂掀起一陣劇烈的火焰暴風。

  沒想到,這宅邸里,居然還藏著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張小敬拼命把李泌的頭壓下去,儘量緊貼坑地,避開橫掃而來的衝擊波。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一層土裡。

  等到一切都恢復平靜,張小敬這才抬起頭,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成了一片斷垣殘壁,裊裊的黑煙直升天際。至於門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獸徹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張小敬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這笑聲是從身下傳來,開始很小聲,然後越來越大聲,到最後幾近瘋狂。李泌躺在坑底,臉上蓋滿了泥土,在大笑聲中肌肉不住地顫抖著,讓灰土變化成各種形狀,神情詭異。

  “閉嘴!”

  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伏低身子,謹慎地朝四周望去。他萬萬沒想到,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敵人安排了什麼後手,現在就該出來了。李泌卻搖搖頭:“不會有埋伏了,不會有了。我已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為什麼?你又發現了什麼嗎?”他問。

  李泌的笑聲漸低,可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張小敬,你可知道,我一個修道之人,為什麼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為了太子?”

  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不錯,為了太子,我可以犧牲一切。”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也是。”

  “啊?”張小敬聞言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遵循這個原則,我才會懷疑這一切是太子策動。但現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張小敬眉頭緊皺,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裡,雙眼看著天空,喃喃說道:

  “幕後的主使者在發動闕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讓我在燈樓現身,把太子誘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調去安業坊宅邸。兩人同時離開春宴,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身軀一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成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一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這位太子賓客,比你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里不是憤懣,而是滿滿的挫敗感。可下一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李泌緩緩搖了一下頭。

  “什麼?不是?可一切細節都對得上……”

  “利高者疑,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未必是忠誠,也可能是孝順。”李泌苦笑著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賀監的兒子,賀東。”

  “那個養子?”

  “賀監願意為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為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愿,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李泌的語氣里充滿感慨,卻沒繼續說透。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瘋狂的瘋子才會這麼想。

  “能搞出闕勒霍多這麼一個計劃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你這個說法,有什麼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裡,慢慢豎起一根手指:“你剛才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一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注,因此才讓蚍蜉矇混過關。這個指控,並不算錯,只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麼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身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一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隨之粗重起來。這麼一說,確實能解釋,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內應,實在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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