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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為什麼?”元載眯著眼睛,好整以暇地追問了一句,封大倫卻不敢說了。

  再往下說,勢必要牽扯出去年聞記香鋪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載過來陷害張小敬的小動作。封大倫看了一眼永王,發現對方面色不善,他知道如果把這事挑出來,只怕結局更慘。

  封大倫簡直要瘋了,怎麼永王和元載一下子就成了敵人?把張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嗎?三個人明明都是站在同一條船上,怎麼說翻就翻了呢?

  他突然跑到陳玄禮面前,咕咚跪下,號啕大哭:“陳將軍,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張小敬那惡賊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輕信於人啊!”

  陳玄禮將信將疑。從感情上來說,他恨不得張小敬立刻死去;可從理性上說,元載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開口對元載道:“你可有其他證據?”

  元載微微一笑,側身讓開,他身後那位戴著面紗的女子走到了眾人面前。她緩緩摘下面紗,露出一張俏麗面容——正是王忠嗣之女,王韞秀。陳玄禮對她的遭遇略有耳聞,知道她剛被突厥狼衛綁架過,是被元載所救,才僥倖逃回。

  元載恭敬地對她說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為賊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擾。但此事關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強您重臨舊地,指認賊凶。如有思慮不周之處,在下先再次告罪。”

  王韞秀的臉頰微微浮起紅暈,輕聲道:“韞秀雖是女子,也知要以國事為重。一切聽憑安排便是。”

  周圍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韞秀這麼突兀地冒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有封大倫的臉色越來越悽慘,嘴唇抖動,身子動彈不得。

  元載帶著王韞秀來到移香閣旁邊的柴房,推開門,請她進去看了一圈。王韞秀進去不久,便渾身顫抖著走出來,低聲道:“沒錯,就是這裡,我被綁架後就是被扔在這裡……”

  陳玄禮一聽這話,眼神立刻變了,再看向封大倫時,已是一臉嫌惡。

  王韞秀是被突厥狼衛綁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閣旁邊的柴房裡。這到底意味著什麼,不必多說。突厥狼衛和蚍蜉之間,本來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再聯想起虞部主事張洛的遭遇和竹籍簽發,真相呼之欲出,證據確鑿。

  封大倫瞪圓了眼睛,簡直要被氣炸了。綁架王韞秀,根本是個誤會,你元載還幫我遮掩過,沒想到這傢伙反手一轉,就把它說成了與突厥勾結的鐵證。

  封大倫還要爭辯,可竟不知如何開口。

  元載列舉的那幾件事,其實不是誤會就是模稜兩可,彼此之間並無關聯。可他偏偏有辦法讓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一條嚴謹的鏈條,完美地證明了封大倫是個jian細,先幫突厥人綁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潛入燈樓,所有的壞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幹的。

  他還記得,當初元載構陷張小敬時,幾條證據擺出來,板上釘釘,讓他佩服不已。沒想到數個時辰之後,他又擺出幾條證據,卻得出一個完全相反,但同樣令人信服的結論。

  封大倫開始是滿心怒意,越想越覺得心驚,最終被無邊的寒意所籠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證據在元載手裡,簡直就是一坨黃泥,想捏成什麼就捏成什麼。莫非來俊臣的《羅織經》,是落在了他的手裡不成?

  “身為朝廷官員,還在長安城內結社成黨,暗聚青壯,只怕也是為了今日吧?”元載最後給他的棺材上敲上一枚釘子。這一句話,基本上註定了熊火幫的結局。

  “我是冤枉的!他在污衊!永王!永王!你知道的!”封大倫豁出去了,嘶聲沖永王喊道,現在只有永王能救他。

  永王無動於衷。當初聞記香鋪的事,說到底,是封大倫給他惹出的亂子,現在能把這隻討厭的蒼蠅處理掉,也挺好。

  陳玄禮一看永王的態度,立刻瞭然。他手指一彈,立刻有數名士兵上前,把封大倫踢翻在地狠狠抽打,還在柴房裡找來一根柴條塞進他嘴裡,不讓他發出聲音。

  痛苦的呻吟聲很快低沉下去,封大倫滿臉血污地匍匐在地上,蜷縮得像一隻蝦。這位虞部主事抬起一隻手,像是在向誰呼救,可很快又軟軟垂下。

  陳玄禮對此毫不同情。昨晚那一場大災劫,朝廷需要一個可以公開處刑的對象,張小敬不行,那麼就這個封大倫好了。眼下證據已經足夠,雖然其中還有一些疑點,但沒有深究的必要。

  元載帶著微笑,看著封大倫掙扎,像是在欣賞一件精心雕琢的波斯金器——果然運氣仍舊站在他這一邊啊。從此整個長安都會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膽英雄被陷害時,有一位正直的小官仗義執言,並最終幫英雄洗清冤屈,伸張了正義。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人群里,檀棋頭戴斗笠,表情如釋重負,眼神里卻帶著一股深深的懼意。

  其實他們早就趕到移香閣附近了,檀棋一看張小敬、聞染、岑參三人被圍,急忙叫元載過去解釋。可元載卻阻住了她,說時機未到,讓她稍等。一直到張小敬即將被射殺,望樓傳來急報,元載這才走過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個局面。

  檀棋原來不明白,為何元載說時機未到,這時突然想通了。

  他在等,在等天子無恙的消息。

  元載那麼痛恨張小敬,卻能欣然轉變立場前來幫助,純粹是因為此舉能贏得天子信賴,獲得天大好處——若天子出了什麼事,這麼做便毫無意義,反而有害。

  所以他一直等待的時機,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載便是張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載就是張小敬的劊子手。

  這個元載,居然能輕鬆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兩個立場之間來回變化,毫無滯澀。檀棋一想到如果消息晚傳來一個彈指,這個最大的友軍便會在瞬間變成最危險的敵人,就渾身發涼——這是何等可怕的一頭逐利猛獸啊。

  “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於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在龍池旁說的話,再次迴蕩在檀棋腦海里。

  這時龍武軍的隊伍發生了一些騷動,檀棋急忙收起思緒,抬起頭來,看到張小敬居然動了。

  剛才元載詞鋒滔滔時,張小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著出奇的沉默。一直到封大倫被擒,他才似從夢中醒來一般,先是環顧四周,然後邁開腳步,蹣跚著朝外面走去。

  龍武軍士兵沒有阻攔,他們沉默地分開一條通道,肅立在兩旁。

  張小敬的嫌疑已經洗清,此前的事跡自然也得到了證實。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像力,就能猜到他所承受的危險和犧牲。朝廷什麼態度不知道,但在這些士兵的眼中,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英雄。

  他渾身沾滿了被封大倫戳出的鮮血,那些瑰色斑斕,勾勒出了身體上的其他傷痕:有些來自西市的爆炸,有些來自燈樓的燒灼,有些是突厥狼衛的拷打,有些是與蚍蜉格鬥的痕跡。它們層層疊疊,交錯在這一具身軀之上,記錄著過去十二個時辰之內的驚心動魄。

  他虛弱不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唯有那一隻獨眼,依然灼灼。

  “呼號!”不知是誰在隊伍里高喊了一句。唰的一聲,兩側士兵同時舉起右拳,齊齊叩擊在左肩上。陳玄禮和永王表情有些複雜,但對這個近乎僭越的行為都保持著沉默。

  檀棋注視著這番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可她很快發現不太對勁,張小敬不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著自己徑直走來。這個登徒子居然認出來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一下子變得慌亂起來,呆立原地手足無措。

  他要幹什麼?我要怎麼辦?他會說些什麼?我該怎麼回答?無數思緒瞬間充滿了檀棋的腦子,聰慧如她,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這時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伸出雙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雙肩,讓她幾乎動彈不得。檀棋在這一瞬間,幾乎連呼吸都不會了。

  “登徒……”檀棋窘迫地輕輕叫了一聲,可立刻被粗暴地打斷。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裡?”張小敬嘶聲干啞。

  檀棋一愣,她沒料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張小敬又問了一句,她連忙回答道:“我此前已從望樓得知,公子幸運生還,重掌靖安司。不過現在哪裡,可就不……”

  張小敬吼道:“快去問清楚!再給我弄一匹馬!”

  他的獨眼裡閃動著極度的焦慮,檀棋不敢耽擱,急忙轉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樓。

  死裡逃生的岑參抱著聞染走過來,他目睹了一個人從窮凶極惡的欽犯變成英雄的全過程,心潮澎湃,覺得這時候如果誰送來一套筆墨,就再完美不過了。可惜張小敬對他不理不睬,而是煩躁地轉動脖頸,朝四周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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