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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純勾滴血不沾,但是父親的血卻沾在他的手上,一輩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著純勾,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嗚咽。

  他已經受夠了懲罰。整整十五年來,他從沒有一天能夠釋懷。因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動的手,那也就意味著,自己應當承擔弒父之罪。現在,裴玄靜揭開的真相雖幫他卸下弒父的罪名,卻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負疚。

  他一遍遍地問自己,父親為何自盡?

  也許是久病厭世;也許是為了給兒子徹底讓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實;也許是想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鞭策兒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實現“四海一家,天下歸心”的宏願。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無法讓自己忽略的、最關鍵的一條理由卻是:是自己傷透了父親的心。所以父親的死,難道不是為了懲罰自己的不孝嗎?

  他看見自己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純勾上,隨即滑落無痕,就像從來不曾有過。

  他曾經怎麼也想不通,父親為什麼要養育一個道士的兒子,並且那樣善待於他,視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輩子。現在皇帝終於明白了——是為了玉龍子。

  父親從來就不是他所認為的無能之輩,事實上父親策劃周全,從賈昌到羅令則,從金仙觀到玉龍子,為了謀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當父親發現自己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時,便毅然決定禪位,將耗盡一生爭取到的皇位轉交給兒子,也把中興的責任轉託到他的手上。

  但是對於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劉禹錫這些追隨已久的舊臣們,父親感到虧欠了他們,所以希望皇帝給這些人留一條活路,讓他這個舊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卻連這一點恩惠都不肯給。最後,父親不得不將那些人統統拋棄掉了。唯獨羅令則,父親讓他帶上玉龍子東渡,也只是為了保留最後一份言而有信的情義吧。

  一個多麼卑微的弱者的心愿,還是被皇帝無情地粉碎了。他已經占據了至尊之位,卻不肯對自己的父親施捨一點點同情。

  但在當時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樣呢?

  皇帝盡情地哭泣著,在整整十五年以後,在終於實現了“四海一家,天下歸心”的宏願時,他才敢於這樣放肆地哭泣,才敢於這樣毫無保留地懷念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他哭了很久,直到頭疼欲裂,不得不將純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來,純勾本是宮中收藏的寶刃之一,一直擺放在大明宮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興慶宮時已然行動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純勾帶過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將純勾從大明宮帶至興慶宮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難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親?

  更關鍵的是,太上皇癱瘓在床,即使要自盡,也必須有人把純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會是誰?

  皇帝猛地轉過身去:“你在幹什麼?”

  陳弘志嚇得渾身一抖,手一松,一顆金丹咕嚕嚕滾到皇帝的腳邊。他立即認出是柳泌煉製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個多月沒有服用了。

  隨著金丹一起落地的,還有白瓷的茶盞。

  皇帝逼視著陳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嗎?為什麼?”他一步步朝陳弘志走過去。

  陳弘志已然面無人色,只顧向後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穩,兩手向旁邊胡亂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說!是誰讓你乾的?!”

  陳弘志的腦袋裡“嗡”的一聲,完了!他絕望地閉起眼睛,向皇帝揮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麼。

  純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時,他本能地去推擋陳弘志握刀的手。陳弘志嚇得魂飛魄散,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盡全力地紮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鮮血飛濺,很快把陳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將純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頹然倒地,他又撲過去朝橫躺在地上的身軀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終於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純勾才從他的手裡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著殷紅的血幕,陳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還睜著,雙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閃爍,盯住他。

  陳弘志向後退去,嘴裡含糊地嘟囔著:“不!別、別怪我……是,都是郭貴妃……還有太子……他們逼我乾的……”

  這些話好像隔了無數個春秋,縹緲地傳入皇帝的耳朵。其實,皇帝完全明白陳弘志想說什麼,但他確實不再關心了。

  身上並不是那麼痛,這令他感到了些許安慰。他仍然睜大著雙眼,但陳弘志與其他的一切都已經在視線中消失了。他看見了一條路,路的盡頭有朦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黃泉。

  他曾經那麼懼怕死亡,就因為母親在父親的柩前發下的誓言:“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他害怕當不得不站在黃泉路上時,該如何去面對。但是現在他不怕了,因為他已經看到黃泉路的那一頭,光明所在之處,有人在等待。

  他們原諒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會原諒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會原諒今天對他下毒手的——他的親人們。

  唯一令他感到遺憾的是,這一切來得太過迅疾,使他來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長安,他的大唐。

  陳弘志在皇帝的屍體旁坐著,理智漸漸恢復過來。他從血泊中撿起純勾,驚愕地發現匕首上連一滴血都沒有。他猶豫著,要不要給自己也來一刀,就此了結,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還是把純勾放下了。

  “我為什麼要死?”

  陳弘志想,一開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豐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終究熬過來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別人,自己卻越活越好。最近這一年裡,首先李忠言自殺,簡直是老天幫他除掉了一個最兇險的敵人。接著,他又親手把宋若昭送進冰凍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擔心宋若昭會揭開仙人銅漏背後的秘密,這個隱患也解除了。而最讓陳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靜離開大明宮時,自己送上踏雪驄的神來之筆。儘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辦事,但目送裴玄靜騎著踏雪驄飛奔而去時,陳弘志還是感到了神清氣爽、意氣軒昂。他始終對裴玄靜心存忌憚,現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擺布了。

  誰知後來的事情竟急轉直下,裴玄靜剛走沒多久,藏於金匱中的《推背圖》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變回去了!當陳弘志發現這個情況時,實在無法相信。變了字的第二象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換入金匱的,至於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麼變的,只有天才曉得。原來的那幅《推背圖》第二象,他交給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帶入墓室永不見天日了。這兩幅《推背圖》居然會同時恢復原樣,令陳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更升起一種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顯靈,那就一定是有人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並巧妙地給予了反制!雙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國運上的執念,所以都在《推背圖》上大做文章。陳弘志曾經擔心過裴玄靜,但是她明明已經離開大明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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