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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上一片慌亂。江良半抱著李遇,道:“速傳御醫,來人,去給皇后報訊。謝丞相,陛下抱恙,還請您主持大局。陶鈞,還不快扶著!”

  出乎大臣們的預料,李遇這一病,便是足足月余。待他再回朝堂,已經是至誠四年年節之後了。此次朝會涉及沐公身後追封和爵位的歸屬,郎恆作為郎懷此脈唯一的庶弟,也在大殿中。

  臣子們憂心因郎懷故去,李遇會大封郎氏。未料謝璧方才諫言沐公爵位應由郎恆繼,李遇便打斷了他。

  “阿懷清佞臣,匡扶社稷,平安西,穩固大唐河山,朕意已決,追為沐王。”今日的龍椅之旁添了把寬椅,坐著一位衣著簡樸的女子,便是當朝的皇后林氏。

  李遇臉色還是灰敗的,說話間氣息不穩,卻仍堅定道:“厚葬衣冠冢於朕的長陵。一應事宜,禮部欽天監妥辦。韋氏封一品琅州夫人,賜金印。”

  “陛下,沐公爵位理應由沐王庶弟襲……”魏靈芝雖有猶豫,但按禮制,郎懷無子,沐公一脈綿延百年,不能因此斷絕。

  他話未說完,已被李遇無情打斷:“懷既去,世再無沐公。何人配為懷子?朕子亦不足!”這句話如此沉重,無人敢反駁。謝璧張口欲言,然而想起一些旁的,終究住口。

  李遇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郎恆,出聲道:“如今郎氏嫡系再無男丁,你為沐王庶弟,一應事物,你可要盡心。”

  “陛下安心,恆知曉。兄長……兄長未能歸來,恆自當替兄長盡孝。”這個少年長高了許多,聲色也是少年人的沙啞,眉目間和郎懷有著三分相似。他仿佛瞬間老成起來,跪在殿中道:“陛下,恆無心仕途,自知資質匱乏,請守孝於兄長墓前。將來願還鄉盡孝,求陛下成全。”

  李遇點頭,道:“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封郎恆為琅琊侯,封地琅琊郡,世襲罔替。待孝期過後,便去吧。”

  “恆,謝陛下隆恩。”郎恆淡淡一笑,一個頭磕的心甘情願。平西軍大勝,朝臣們只怕又會出一個外戚,雖恭敬,內里懼怕哪裡是能遮掩住?待郎懷故去消息傳回,韋氏穩定了宅院和幾個不安分的旁支後,立即發信要尚子軒歸來。她只叮嚀郎恆一切按皇上吩咐,不得爭,不得搶。

  這些人的嘴臉郎恆也看了許多,心寒之下,更無意官場。好在唐飛彥明里暗裡幫持,他才能撐下。如今郎氏牆倒眾人推,李遇如此將郎氏從官場中逼退,何嘗不是存心保全?

  至誠四年秋,遠征高麗的唐軍凱旋。帶兵的將領尉遲延光面聖后頭一件事,便是趕往長陵憑弔郎懷的衣冠冢。他未曾料到,當初和郎懷理論之後,郎懷決定由路老三配合王雄打理于闐,將他遠調高麗,這一別便是永別。亦未料到,那個慧黠的明媚女子,會因此再無蹤跡。

  依著郎懷的奏摺稍作增補,安西四鎮和各處驛站漸漸恢復生機。至誠六年,一片焦土的疏勒城最後一塊磚頭補好,其中商旅往來不絕,東西二市之繁華熱鬧,不輸長安。大樂門外的城牆上,有人用古樸的魏碑篆刻上一個個姓名。有世家子弟林先,亦有蒜頭這種一看便是窮人家孩子的普通名字,也有諸國營中戰死的西域諸國子民。他們都是在平西一戰中死難的,被岑商按著名冊一個個梳理清楚,刻在城牆上,以為憑記。

  普光王索爾來到長安後,待學過宮廷禮儀,便和李遇的嫡長子李林一同進學。她貼身的侍女中,有一位年長女子,她常年素服,是郎懷之前的貼身侍女竹君。索爾年滿十五將返土蕃,曾想要帶著她回去,免得她孤身一人孤苦無依。竹君婉拒後,於郎懷衣冠冢旁結廬而居,以思舊主。

  李遇一次前來探望老友,見之惻然。回宮後下令,修庵堂供竹君居住,親自手書懷明庵。竹君於此終老,一生不離。

  而後時光如流水,人事幾多浮沉。謝璧年老告老還鄉,通海司自然由上官旖接掌握。方十全以而立之年成為帝國的丞相,先復啟用的,便是閒居多年熟通律法的裴庚。魏靈芝和唐飛彥一個穩妥一個激進,常因政見不同爭吵連連,但居然結成兒女親家。年年初雪,他二人都會在唐飛彥府中飲得酩酊大醉,灑一壺自家釀的甜酒,又哭又笑,如個孩童。

  長安郎氏盡數歸往封地後,沐公府一時間空蕩下來,再無主人。李遇一紙令下,遣金吾衛將沐公府未央居劃為別宮。棲鳳池上沉香景自此絕跡於長安。直到唐末,長安付之一炬,昔日麗景,只能從一些圖卷中尋訪。而李遇當年親繪圖卷,更是價值萬金。

  郎氏一族盡遷回封地後,自此皆歸於平淡。若說大事,便是琅琊侯郎恆娶親一事。孝期滿後,郎恆雖有爵位,卻無官身。琅琊一郡皆為郎氏封地,但他三令五申,族中子弟不得驕縱。待處置了幾個魚肉百姓的旁枝後,幾十年內倒是太平。郎恆為人方正,年輕而封爵,自有不少人拖媒求親。

  那時候韋氏早就不太管事,也由得郎恆自己做主。天下人都在觀望這位年輕的侯爺會迎娶哪家俏嬌娘,未曾想他卻對一三十仍舊未嫁的女子情有獨鍾,甚至不惜請聖旨賜婚。

  琅琊侯府辦婚事那天,上官旖作為新娘子娘家人,問自己的姐姐何時鐘情於郎恆。

  尚子軒含笑道:“不知不覺吧。許是那孩子倔強得令自己心疼的一瞬間?”尚子軒沒多言語,上官旖卻覺得,多年好友變成自己的姐夫,還是有些彆扭。

  他看著依舊井然有序的侯府,想起多年前自己邁進沐公府的場景,原來人生一場大夢,須臾已過半生。

  至誠三十二年秋末,初雪方落。清暉閣的東暖閣中,因風疾久病的李遇趴在矮几上,抱琴在一旁研磨,幾個宮人在外屏息立著,對此情形早已司空見慣。

  這一寫,又是兩個時辰過去。抱琴見他鬚髮皆白,唇上半點血色盡無,卻克制著未曾勸阻。李遇落下最後一筆,終於長舒口氣,道:“讓小陶著人謄抄兩份,一份存於宮中,一份給你我陪葬。這本,便一把火燒了。你覺得可好?”

  抱琴怎不知他心意?含淚道:“自然極好。但陛下,您忘了落款。”

  李遇一愣,搖著頭道:“果真是老了。”他凝眉思索片刻,露出個釋懷的笑意來,仰羲二字在他筆下躍然紙上,竟有著少年朝氣,蓬勃向上。

  唐昭宗一朝的藏書中,悄然多了一卷《沐公翔集》。親手將它收於木匣藏好的陶鈞,也已面目蒼老。

  有風從半掩著的窗外吹入,鐘聲響徹大明宮。

  翌日,太子李林於紫宸殿素服監國攝政。是夜,皇后亦薨,帝後合葬長陵,諡號昭宗敬後。

  李林按制登基,大赦天下。於內,他勤政愛民,在位期間唯一一次大興土木,便是重建廢棄數十年的含元殿。於外,和諸國互通有無,遠交土蕃普光贊普,合力擊退野心勃勃的印度,共穩西域絲路通暢安寧,延續了至誠年間邊境無大戰的局面。

  唐亡,天下大亂。及至宋時房錢士偶得《沐公翔集》,其中不但記載沐王少時事跡,更言明其女子身世,文筆流暢,暗藏追思。

  房錢士雖為商賈,祖上亦是家學淵源。閒來感於沐王女女成親相攜一生之事,亦多唏噓。

  一日忽悠靈光乍現,房錢士執筆埋頭於書案。不多時,宣紙上,沉香亭依舊,荷花開遍棲鳳池。一窄袖玉冠的年輕人懷裡攬著個紅衣披帛的姑娘,正細語著。

  清風自窗外悄然進屋,吹起畫卷邊緣,吹皺一池荷花。那情真意切的一對璧人,也剎那間鮮活起來,眼眸一動,懶洋洋著,亦情深著。

  第162章安此億兆生(九)

  一路向北。

  路?早就沒有了路。自從離開北庭都護府進入突厥金帳國的領地,就很少能遇到人了。

  他們爬過被厚冰封住的河流,穿梭一望無垠的雪原,在一片蠻荒之地跋涉前行。出發之時足足百匹矮馬,如今早已死傷過半。

  明達不知道自己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還有多遠的路途。她只知道,必須抵達那永夜的極點,尋到所謂的天泉,才能給懷裡沉睡許久的人兒帶來一線生機。

  當初她趕到敦煌,安撫略有譁變跡象的士卒,不敢多做耽擱,下令除卻本應留下的守軍外,其餘分批由將官統帥,按著事先的安排,由河西走廊入京,或併入御林軍,或充入潼關守軍。而後她探查楊繼盛被刺一案,雖疑點頗多,也只能尋了個藉口,迅速了解以安人心。至於究竟是何人行刺目的為何,也只能暗暗派人查訪,卻不是一時半會能有結果的。

  明達心知其中很有貓膩,但臨近相約之期,她便將一切事務交由精心挑選的不良人副手處置,自己則帶了陶鈞蘭君提前一日抵達陽關。

  黎明時分,明達換上紅衣,側梳長發,對著銅鏡別上髮釵。素手撫過釵端紅石,想著裡面那縷烏髮,平添起迫不及待來。目光掃過鏡邊的纏枝葡萄紋,不知想到什麼,竟羞紅了臉頰。她不顧蘭君眼眸里的那抹瞭然,早早便上了城樓,憑風立著,靜靜等候。

  這一等,從歡喜雀躍,到失落心驚,待過了午時,明達心頭一涼,愈發覺得不好。這等惶然無措已是多年未有,明達怎肯再傻等?不顧陶鈞竹君勸阻,奪了守軍的馬匹飛奔出城。

  才往郎懷必經之路狂奔十來里地,明達就望見倒在地上的黑馬。她心頭猛跳,待走得近了,只一眼便認出那是郎懷的坐騎踏雲,已然氣絕。馬身下流出的血色烏黑,顯然帶有劇毒。明達一摸它腹部,還是溫熱的,顯然死去未久。它聽從郎懷的指令,朝著陽關狂奔報訊,目的未成毒發身亡,目瞪南方,不肯閉合。

  明達按捺住內心涌動的不安,強自鎮定下來,她伸手蓋上踏雲的眼皮,辨明方向跨馬再度狂奔而去。肩頭的火狐也躍下地,嗅著踏雲的方向,為主人引路。待她遠遠望見那片偶現血花的荒地,一時間幾乎暈厥,慌慌張張從馬背上狠狠摔下。火狐腳下飛快,已然奔至郎懷身邊,無助地嗚了幾聲,只趴在一邊兒,不敢亂動。

  而她的心上人垂首跪著,毫無聲息。

  “阿懷……阿懷!”明達從地上爬起,踉蹌著近前。

  郎懷安靜極了,垂著臉,皮帽早就不知落在何處,束髮鬆弛,髮絲散亂隨風飄舞,遮住了眉眼。胸口的衣襟被血沾染,傷口似乎已經沒有血液可流,一片紫檀碎片落在她的膝上。

  明達顫抖地伸手,小心拂去郎懷發間的落雪,猶豫著接近,指尖觸及她的臉,但覺冰冷刺骨。明達猛得收回手,無助地囁嚅著什麼,兩手顫抖著,堅定伸了出去。這一次她柔柔捧住郎懷的臉頰,如同平日裡二人親昵,而淚卻在片刻湧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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