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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定議:科舉廢除後,以學堂代之,並輔以留學。於是,天下讀書或不讀書的“讀書人”,甫聞新詔,初則驚喜狂怒,繼則狂怒驚喜,終於,紛紛“背起書包上學堂”而後已。為何驚喜?為何狂怒?為何上學堂?所以驚喜者,留心經濟、立志匡時的人獲得了解放,再不用千人萬馬擠在科舉這條獨木橋上你拉我拽舉步維艱了;所以狂怒者,十年寒窗,硯透筆禿,何曾想換來一場黃粱夢?所以上學堂者,自此以後,神州大地,遍設學堂,將使“無地無學,無人不學”,並以此致富圖強,有志報國養家者,舍此途無以進身矣。

  學堂制度差不多全盤照搬自日本。所以如此者,一則因日本維新以來,國富兵強,適堪師法;二則日本為鄰邦,對其制度進行考察甚為便利;三則日本剛剛戰勝俄國,足以堅定主事者的信心。可是,直至科舉廢除,學堂制度並未建設完備,不論宗旨、科目、章程等軟體建設猶待斟酌改善,即校舍、師資等硬體建設,亦因政府財政瀕於破產,拿不出專項經費,無法展開。於是,“勸諭紳士”,“捐募紳、富”,遂成為辦學主流,其時,不僅私立學堂幾乎全由各省士紳舉辦,即大部分公立學堂亦由其開辦。這場改革,實質上是教育公有化全面轉變為教育私有化,其利弊不可勝言,僅述其大者。

  清末廢除科舉,改辦學堂,從表面上看,前此得益於科舉的士人紳士的特權受到破壞,或曰“士人政權”被瓦解,他們理應堅決反對此項改革。而實際上,廣大士紳在此巨變中“機敏的停止了反抗”,轉而以開辦學堂作為“保存特權的新出路”。因為,學堂的考試內容雖由子曰詩云一變而為聲光電化,可是,學堂畢業生(以及留學生)照樣被授予生員、舉人、進士的頭銜,照樣做官,特權猶在。王闓運於1908年特授翰林院檢討,嘗作詩云:“已無齒錄稱前輩,尚有牙科步後塵”;上聯謂科舉已停,為舊日翰林所重視之前輩、晚生的規矩,毋庸遵守,下聯則謂新學方興,醫學生中佼佼者也可獲得進士頭銜。錢鍾書撰《圍城》,述及方鴻漸“博士”回鄉,成為“本縣的名人”,報館請他題辭,學校請他演講,一時風光無兩,不啻如從前中進士、點翰林而衣錦還鄉者。二者,冶華洋新舊於一爐,相映成趣,而幽默的背後,則顯示了新、舊制度雖有差異,讀書人的特權卻未因此改變。

  國民中讀書人的特權依然保留,全體國民受教育的權利卻因此不平等。科舉制度下的讀書人,所費不過幾本書錢及微薄塾金,且入學以後還能得到政府的補貼(膏火銀);而新時代的學堂生,其學費、制服費、食宿費皆由自籌,貧家子弟因此廢學者漸多。清代平均識字率約為20%,而民國時期很多地區的識字率竟低於此數。如江西尋烏縣,位於閩、粵、贛三省交界處,極為偏僻,在科舉制度下,十萬縣人中識字率達到40%(包括一個舉人、四百個生員),廢除科舉後,能進學堂(自小學至大學)讀書者不過14%(毛澤東《尋烏調查》,1930年),教育改革後,受教育人數反而減少,即此可見一斑。

  一方面是讀書人(當時已有“智識階級”之稱)依然占據各界的要津,一方面卻是無力讀書者數量越來越大,社會分化——包括城鄉分化和階級分化——日趨劇烈。舊時代的官紳,得風氣之先的一部分學堂生,以及大小軍閥(可以魯迅《阿Q正傳》中趙家父子、假洋鬼子及城中“革命黨”作代表)成為社會的上層階級,農民及城市貧民成為社會底層,二者之間的階級流動因缺少類似科舉的制度設計而趨於靜止,二者之間的矛盾亦日愈擴大。舊時代常見的“官逼民反”造成之動亂是可以克服的,不然不會有清代後期的“同治中興”;新形勢下的“列強瓜分”,因民族國家業已興起,足以抵抗;但是,過渡期的制度性缺失——階級流動不能經常、有序——卻足以亡國。因此,雖然建立了憲制國家,雖然發生了號稱“啟蒙”的五四運動,雖然“教育救亡”的喊聲不絕於耳,雖然有一段所謂“黃金十年”的上升期,民國仍因無法彌補制度性缺陷而導致社會矛盾激化,並終於崩潰。

  小結

  曾大力呼籲改革科舉制度的梁啓超,在廢除科舉後不過五年,便檢討此舉之得失。他說,美、日、德諸國皆“拾吾之唾餘”(謂科舉),以為選人授官之良法,“頌為政治上一新紀元”,我們自己卻“因噎以廢食”(謂因惡八股,遂併科舉而廢之),實在是大大的“不智”,因此,他要“悍然曰:復科舉!”(梁啓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官制與官規》)

  梁啓超常以“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作戰,久為人知,惟論科舉當“變通”而不必廢除,則始終一貫。無奈,時代大潮奔涌浩蕩,百挽莫回。洶洶者流,莫非“知進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喪”(《易傳》)者,當時之人,除梁啓超、嚴復等少數被稱為“文化保守主義”者以外,並不以廢除科舉為非。時過境遷,吾人於百年後回看這段歷程,再思三省,方體會得“文化保守主義”實則一點都不保守,反而高瞻遠矚,“前衛”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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