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優,謂能較為客觀的考察寫作技巧、思維能力。不及詳論,茲舉一例說明。舊時刻四書,章節之間都刻一個〇,以作分段;一次,考官就用這個〇作題目,讓考生寫文章。今日所見有五份答卷,限於篇幅,僅錄破題。一曰:“聖賢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天圓地方,故以“天象”代〇);一曰:“聖賢立言之先,無方體也”;一曰:“聖人未言之先,渾然一太極也”(太極圖作圓形);一曰:“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日、月都是球,孔子光輝如日如月,故以球喻之);一曰:“夫子為言之先,空空如也”(〇狀中空,喻聖人之虛心)(分見於徐珂《清稗類鈔》、李伯元《莊諧叢話》及鄧雲鄉《清代八股文》)。面對這種刁鑽謔虐的題目,還能寫出如此“清真雅正”的文字,因難見巧,不得不嘆為觀止。

  劣,則以其閉塞聰明,流於俗套,且養出一種不讀書的風氣。絕大部分考生,除了四書本文、朱熹註解及墨卷選集(相當於今日之教材、教輔及習題集)外,再不讀別的書。有人諷刺這些不讀書的讀書人,說:“讀書人,最不濟,濫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變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徐靈胎《刺時文道情》,載袁枚《隨園詩話》);顧炎武謂八股之害,甚於焚書坑儒,即是此意。

  利害相權,弊大於利。單就文學價值而言,“文章無定格,立一格而後為文,其文不足言矣”(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六)。八股文雖智慧與技巧並重,然其本質,並無異於古今中外一切應試承命之作,究是用過即棄不堪回首之物,好聽一點叫敲門磚,難聽一點則是衛生巾、保險套,難登大雅之堂(八股文未能進入文學史,即是明證)。再就選拔人才而言,考生將全部精力用於寫作這種高難度、無實際的文章,四書以外的知識,一無所知;作文以外的生活,全無歷練。一旦僥倖考中,政府授以職使,其不能勝任乃至瀆職、作惡,又是題中應有之義。上之所求在彼,下之所應如此,“學非所用,用非所學”(梁啓超等《公車上書請變通科舉折》),名實背離,格格不入,一國之人才政事,日趨敗壞,可想而知矣。

  明亡,有人撰作儀狀,云:“謹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禎夫婦兩口,奉申贄敬。晚生文八股頓首”(呂留良《真進士歌》自注)。這與吳偉業將明朝滅亡歸罪於馬吊牌(即後世之麻將,見《綏寇紀略》)一樣,頗有推卸責任的嫌疑。但是,梁啓超總結明代所謂“士大夫社會”,實則“以‘八股先生’為土台”,人皆空虛不學,“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顏元語,見《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4頁),言下之意,亦認八股為亡國禍首。

  有鑑於此,自清朝代興以迄鴉片戰爭,近二百年間,民間、官方皆有人呼籲廢除八股,然每次都有驚無險(《清史稿?志》選舉三)。1840年以來,因鴉片戰爭慘敗,請求改革科舉者,更是迭見不鮮,如祁??奏開制器通算科(1843)、黎庶昌請開絕學之科(1862)、禮部請考試算學(1875)、潘衍桐請開藝學科(1884),直至1898年由康、梁等人推動,光緒皇帝贊成,下詔“停止八股”。只可惜,1898年戊戌政變失敗,西太后再度“訓政”,兒皇帝被關禁閉,志士喋血,康、梁亡命,“晚生文八股”這才逃過一劫,直至庚子之亂次年(1901),才在考試中廢除八股,改試策論。而日、俄開戰,東北大地上的隆隆炮聲竟為科舉敲響了喪鐘。1905年9月2日,下詔:自明年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

  科舉之廢

  六年以前,六十四年以前,乃至二百年以前,建議改革科舉者夢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政府頒布“新政”,不僅改革科舉停止八股而已,竟根本將科舉廢除了。但是,科舉一停,真就百廢畢舉、萬事大吉?“文明之邦強盛之源”,真就“基於學校”,由此而致富強了?事實告訴我們,未必。

  如前所述,科舉制不僅是傳統中國政治制度的核心部分,更因其本身具有彈性,足以充當傳統中國的“槓桿”。首先,參試資格的放開、考試程序的一律及對各省學額的調節,令國民不致遭遇受教育權利的不公平;其次,“學而優則仕”的科舉宗旨,保證了耕讀傳統——讀書人出則入仕,為官者退則居鄉——的延續,不致造成巨大的城鄉差別以及國家政權與基層民眾的隔膜;最後,科舉制具有“開放政權”的作用,令隋、唐以來的中國形成一種“公開”、“透明”的政治模式(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56-7頁)。最後一點似與常論相悖。然若考慮到“帝國”具有自身無法突破的局限性——君主專制,我們不得不承認,藉科舉制(及與之配適的官僚銓選制度)體現出來的“消極的民主”,多少降低了出現君主絕對“獨裁”的風險,終不失為自傳統中國內部發展出來的最優解決方案。以此之故,陡然將科舉這根“槓桿”撤去,若未能及時覓得代用物,一國政治之失衡勢將無法避免。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