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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人志節日衰,吏治日窳”

  漢族讀書人蓋皆認同曾參之語: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並以之作為“士”的“原始教義”,二千年來,遵行無違,故余英時曰:

  “根據西方的標準,‘士’作為一個承擔著文化使命的特殊階層,自始便在中國史上發揮著‘知識分子’的功用”。

  前揭孟森之語,謂孔子學說足為萬世師表,既能贊成帝制,又隱含制衡之意;與此合觀,即知錢穆所謂“漢人志節”,究指何物。而乾隆朝之士風,掃地無遺,洪亮吉對此作過一番生動的描繪:

  “士大夫漸不顧廉恥,百姓則不顧綱常。然此不當責之百姓,仍當責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見,十餘年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有大學士,七卿之長,且年長以倍,而求拜門生為私人者;有交宰相之僮隸,並樂與抗禮者。太學三館,風氣之所由出,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有人前長跪以求講官者。翰林大考,國家所據以升黜詞臣,今則有先走軍機章京之門,求認師生,以探取御製詩韻者。行賄於門闌侍衛,以求傳遞,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大考如此,何以責鄉、會試之懷挾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夸詐夤緣?輦轂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洲之營私舞弊?”

  士,或在朝,或在野,亮吉所論皆在朝之士。“為宰相屈膝”、“交宰相之僮隸”者,謂巴結討好和珅;今語所謂“跑官”,情狀與此略似。國子監、翰林院中的“夸詐夤緣”,則與今日報章不時揭露之“學術腐敗”略同。總之,京師政、學之衰,俱因“士大夫漸不顧廉恥”而起。而國民“不顧綱常”,舉國上下盡糜“營私舞弊”之風,其根源亦在乎是。欲振衰起弊,辦法只有一條,那就是:“士氣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風節必待在上者獎成之”;今人謂依法治國,尤須輔以以德治國,其意庶幾在是。但是,在亮吉所處之時代,士氣與風節是沒辦法振作與獎成的。因為,自滿洲入主中原以來,對士氣的摧折,一代勝於一代,迄於乾隆,論壓制士人、禁錮思想,更是空前啟後,不愧為“盛世”。所以抑制摧折之法,略有二端:一曰文字獄之愈演愈烈,此為當時政治上一大特點;一曰宰相制度之徹底淪沒,此為君主專制發展之自然結果。請先述文字獄。

  文字獄

  文字獄,何代無之?即如明太祖,甫一開國,便因文辭細故砍掉不少頭顱。清代制度多法明代,文字獄的操作手法,如定罪易、量刑重、株連廣,等等特色,自然也繼承下來。然清代文字獄以康、雍、乾三朝為最,而三朝文字獄各有特點,又不可一概而論。

  康熙朝文字獄,如最著名的莊廷鑨《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俱因流露“排滿復明”之意而得罪。二案之定罪量刑,雖有悖於後世要求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主張,然其撰述明、清之際史事,公然不書清帝年號,謂三藩未平、明祀未絕之時,順治不得稱“正統”,云云;此種論調,在極力強調“我朝得天下之正,千古之所未有”的玄燁看來,無疑是對其執政合法性進行惡毒攻擊,是可忍孰不可忍,怪不得以“開明”、“寬仁”著稱的他也要痛下殺手了。

  雍正朝有兩件大案,其表現形式雖為文字獄,醉翁之意實不在酒。一為年羹堯案,一為曾靜案。前者,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乃芟削功臣之藉口;後者則是借題發揮,以消泯漢族對滿洲的成見。

  胤禛在諸皇子中脫穎而出,繼承大統,年羹堯、隆科多實為功臣之首;然二人必死,又為不可避免之事。王鍾翰論曰:

  “蓋年、隆皆反覆無常之人,非得共力,不足以成事,而對於其人,則早有戒心,用畢即殺之除之,早已預有成算。即使二人恭順自矢,亦決難免禍”;

  不論是奪嫡還是奪天下,事成後,帝王藏弓屠狗,繼續革命(革人之命),是必然之理。惟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主動放下屠刀,稍存人性,洵為難得一見的佳話。帝王屠狗,其法因人而異,然吹毛求疵至於匪夷所思的程度,則未有如胤禛者。年羹堯在奏摺中將“朝乾夕惕”寫作“夕惕朝乾”,不過次序顛倒,如山清水秀寫作水秀山清、柳暗花明寫作花明柳暗之類,胤禛乃藉機發難,謂“年羹堯平日非粗心辦事之人,直不欲以‘朝乾夕惕’歸之於朕矣”,“則年羹堯青海之功,亦在朕許與不許之間而未定也”。八個月後,遂有議政大臣、刑部等衙門同奏年羹堯“反逆不道”,“請皇上將年羹堯立正典刑”之事,得旨:“年羹堯令自裁”。廁身“年黨”者,亦多被譴責誅戮,其中,錢名世一案之處理最為有趣。當年羹堯猶是胤禛跟前紅人之時,名世嘗作詩讚頌,胤禛謂其“文詞諂媚”,“為名教所不容”,但是,卻未將他拉去砍頭,而只是革去職銜,發回原籍。胤禛親書一匾,上寫“名教罪人”四個大字,令名世懸於己宅,以為譴責;同時,命在京官員出身舉人、進士者,“仿詩人刺惡之意,各為詩文,紀其劣跡,以儆頑邪”。諸臣詩文寫畢,經胤禛評定甲乙,再交付名世,令其“刊刻進呈”,“凡直省學校所在,各頒一部”,“欲使天下臣工,知獲罪名教,雖靦顏而生,更勝於正法而死”。這種懲罰,可稱“謔而虐”,此在有清二百餘年專制歷史中固為僅見,然在上世紀文革時期,類此之事則數數見矣,孰謂吾鄉某公專研明史哉?前後對照,知其於清史亦嘗用功揣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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