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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族群成見太深,還會影響對歷史的分析,甚而得出偏頗的判斷。即就錢氏“滿族官僚,日益貪污放肆”之論而言:不但“滿族”一詞的用法不夠準確,揆諸史實,這兩個字竟應從句中刪去,方稱得上實事求是。據《清實錄》與《清史稿》記載可知,乾隆六十年間,貪賄之案幾年年都有發生,確實稱得上“日益”“放肆”。但是,若對六十年間貪官之民族屬性進行統計,我們將發現,“滿族官僚”人數所占比重並沒有大到可以獨享“貪污放肆”之名的程度。為便於閱看及控制篇幅計,茲於六十年貪案中擷取按察使(文職正三品)、總兵(武職正二品)以上大吏,以在旗與否劃分為兩大類,編制下表:

  旗籍滿洲傅鼐、薩哈諒、喀爾欽、鄂善、鄂彌達、常安、鄂樂順、恆文、保德、阿思哈、鄂寶、和其衷、高恆、普福、良卿、秦璜、阿爾泰、彰寶、富德、高朴、勒爾謹、索諾木策凌、國泰、國棟、富勒渾、福崧、伍拉納

  漢軍盧焯、楊廷璋、李侍堯、郝碩

  非旗籍俞兆岳、劉於義、趙宏恩、王士任、岳濬、呂守曾、帥念祖、朱荃、莊有恭、楊灝、蔣洲、李因培、方世儁、錢度、王亶望、於易簡、陳輝祖、李封、陳淮、閔鶚元、浦霖

  因貪案伏誅或賜自盡者,以加黑字體標示。

  據表可知:旗籍貪官計三十一人,非旗籍計二十一人,各占比例約為59.6%和40.4%。若只論滿族,不論旗籍(即剔除漢軍人數),則滿族貪官僅占51.9%,是則滿、漢貪官,半斤八兩,難分軒輊。那麼,“滿族官僚日益貪污放肆”的判斷絕不正確,已不待辨。此外,因貪案被處以極刑(斬、絞或賜自盡)者,於旗籍中所占比例為74.2%,於滿族中更高達81.5%,遠較非旗籍之52.4%為多;由此又可以引出另外一個話題,即清帝雖在福利、仕途上優待旗人,然對其中之不肖玩法者,所行處罰往往較非旗籍人士為重。王闓運嘗云:

  “朝廷用法,嚴於滿臣,以為優禮漢人,亦以為不足責也”;

  即是對此清廷“家法”的中允評價。旗制改革後,皇帝成為八旗的唯一“主子”,一方面,他對旗人具有一份家長般的愛護,一方面,他對其中的害群之馬又極為厭恨,愛深痛切之下,遂出現“用法嚴於滿臣”的現象。而在另一方面,清廷對漢人的統治,雖未遽如闓運所言,可稱“優待”,然亦非清末革命黨人宣傳所謂“苛待”者。孟森云:

  “清自入主中國,謂其為異族戰勝而來則是矣,謂其如何苛待漢族,則較之歷代本族之君主,亦未見專制之加甚。且君無甚昏甚暴之行,若明之正德、天啟諸君,清所未有也。謂私厚於滿洲,則亦與明之私厚於宗室等也。明之橫徵暴斂,未亂之時.有萬曆之礦使、稅使;既亂之後,有萬曆至崇禎之累次加賦。清則以明為鑑,而‘永不加賦’之祖訓,子孫竟能永守之也”;

  他對清代統治的看法,迥異於錢穆。二人俱為史學名家,且俱深有造乎清史,何以鑿枘如此?伯牛不自量力,試作調停。孟森考察清代國民所受待遇,認為與此前的“本族”統治相比較,其優劣厚薄並無重大區別。錢穆所注意者,則在於漢族士大夫在清代統治中蒙受了不公平待遇,遠遜於宋、明兩代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風光,用他的話說,就是:

  “清代一代,仍然像是士人政權,仍然說政權該交付與讀書人。這是中國傳統的政治理論,滿洲人也了解,並不曾正式反對這理論。他們只在此理論之下,另用一種法術,把滿洲部族來凌駕中國讀書人”;

  即使如攤丁入畝、永不加賦這樣的良法美意,他也認為不過是“一面箝制士大夫,而一面則討好民眾”的“法術”而已,“僅騰口惠,與確立一代規模之善政有辨”。

  在史實無爭議的情況下,二人立論猶歧異如此,這種情狀,可用一句俗諺形容,曰:屁股決定腦袋。孟森所持立場,重視民生;錢穆的立場,則在乎士氣。更通俗、更時髦一點,則可說,孟森是草根一族的代言人,錢穆是智識階級的傳聲筒。孟森若謂:民以食為天,只要有飯吃,誰當皇帝都一樣;錢穆則曰:生存權固然重要,而參政議政的“天賦士權”更重要。各所代言之社會階級不同,宜其所言格格不入,然則,何以調停?竊以為,調停之法,莫過於和稀泥。和稀泥之法,曰:“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倉廩實,衣食足,是物質文明建設,是民生;禮節榮辱,是精神文明建設,是士氣。從句法上看,民生、士氣有個先後次序;自統治邏輯而言,則是個互動的過程。因為,緊接“倉廩”一句,管子便說:“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君令行”;四維者,禮、義、廉、恥也(亦即“知禮節”、“知榮辱”),“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可見,倉廩衣食,禮節榮辱,於一國之興廢存滅,幾具同等重要性。然則,孟、錢二人之論,分則各有所偏,各有所失,合則庶幾為客觀平允的判斷。

  康、雍治下,國民生計較諸明、清鼎革時,確有改善。繼之以乾隆,坐享前代政治遺產,居然盛世。然貪風熾烈,所搜刮者莫非民脂民膏,民生困苦,日逾一日;乃不察隱患,文過飾非,借文字獄以催折士氣,編四庫全書以遏制思想、學術之自由。於是,倉廩漸虛,衣食漸絀,禮節蕩然,榮辱淆然,盛世徒有虛表,後世之亂從此醞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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