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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的表現吧。

  第二點是說這回想錄寫得太長了。這長乃是事實,沒有法子可以辯解,

  而且其實如要寫得詳盡,恐怕這還可以加上兩倍,至少有一百萬字,這便是

  一種辯解。因為年紀活得太多了,所以見聞也就不少,要拉雜的不加選擇的

  說起來,話就是說不完的。我平常總是這麼想,人不可太長壽,普通在四十

  以後死了最是得體,這也不以聽兼好法師的教訓才知道,可是人生不自由,

  就這一點也不能自己作主,不知道這是怎麼幹的,一下就活到八十,(其實

  現在是實年八十一了。)實在是活得太長了。從前聖王帝堯曾對華封人說道,

  “壽則多辱”,這雖是一時對於祝頌的謙抑的回答,其實是不錯的。人多活

  一年,便多有些錯誤以及恥辱,這在唐堯且是如此,何況我們呢。但是話要

  說回來,活到古來稀的長壽雖然並不一定是好事,可是也可以有若干的好處。

  即如我不曾在日軍刺客光臨苦雨齋的那時成為烈士,活到解放以後,得以看

  見國家飛躍的進步,並且得以參加譯述工作,於一九六二年七月至一九六五

  年五月這三年中間,譯成了路吉阿諾斯(Loukianos)對話集一卷,凡二十篇,

  計四十餘萬字,這是我四十年來蓄意想做的工作,一直無法實現的,到現在

  總算成功了,這都是我活到了八十歲,所以才能等到的,前年,《新晚報》

  上有過我的一篇雜文,叫作《八十心情》,足以表達我那時的情意。

  第三點也是最末的一點,是我關於自敘傳里的所謂詩與真實的問題的。

  這“真實與詩”乃是歌德所作自敘傳的名稱,我覺得這名稱很好,正足以代

  表自敘傳里所有的兩種成分,所以拿來借用了。真實當然就是事實,詩則是

  虛構部分或是修飾描寫的地方,其因記憶錯誤,與事實有矛盾的地方,當然

  不算在內,唯故意造作的這才是,所以說是詩的部分,其實在自敘傳中乃是

  不可憑信的,應該與小說一樣的看法;雖然也可以考見著者的思想,不過認

  為是實有的事情那總是不可以的了。古代希臘叫詩人為“造作者”,意思重

  在創造,哲學者至有人以詩人為說誑的人,加以排斥,這並沒有錯;英國文

  人王爾德作文雲《說誑之衰歇》(TheDecayofLying),嘆近代詩思的頹廢,

  便不諱言說誑;日本人翻譯易說誑為“架空”,這有點近於粉飾,如孔乙己

  之諱偷書為“竊書”了。自敘傳總是混合兩種而成,即如有名的盧梭和托爾

  斯泰的《懺悔錄》,據他們研究裡邊也有不少的虛假的敘述,這也並不是什

  麼瑕疵,乃是自敘傳性質如此,讀者所當注意,取材時應當辨別罷了。因為

  他們文人天性兼備詩才,所以寫下去的時候,忽然觸動靈機,詩思勃發,便

  來它一段詩歌的感嘆,小說的描寫,於是這就華實並茂,大著告成了。也有

  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夠以徹頭徹尾的誑說作成自敘傳,則

  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這部回想錄根本不是文人自敘傳,所以夠不上和他們

  的並論,沒有真實與詩的問題,但是這裡說明一聲,裡邊並沒有什麼詩,乃

  是完全只憑真實所寫的。這是與我向來寫文章的態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記

  憶不真的以外,並沒有一處有意識的加以詩化,即是說過假話。可是假如有

  人相信了我的這句話,以為所有的事情都真實的記錄在裡邊,想來找到一切

  疑難事件的說明,那未免是所願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邊說過,

  如果詳盡的說明,那就非有一百萬字不可,這第一說是沒有這紙面。我寫的

  事實,雖然不用詩化,即改造和修飾,但也有一種選擇,並不是凡事實即一

  律都寫的。過去有許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雖然別無問題,然而日後想到,

  總覺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覺,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擬加以記錄

  了。現在試舉一例。這是民國二年春間的事,其時小兒剛生還不到一周歲,

  我同了我的妻以及妻妹,抱了小兒到后街咸歡河沿去散步。那時婦女天足還

  很少,看見者不免少見多怪。在那裡一家門口,有兩個少女在那裡私語,半

  大聲的說道:你看,尼姑婆來了。我便對她們搖頭讚嘆說,好小腳呀,好小

  腳呀!她們便羞的都逃進門去了。這一種本領,我還是小時候從小流氓學來

  的手法,可是學做了覺得後味很是不好,所以覺得不值得記下來。此外關於

  家庭眷屬的,也悉不錄;上邊因為舉例,所以說及。其有關於他人的事,有

  些雖是事實,而事太離奇,出於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談》裡頭的事

  情,寫了也令人不相信,這便都從略了。我這裡本沒有詩,可是卻叫人當詩

  去看,或者簡直以為是在講“造話”了。紹興方言謂說誑曰講造話,造話一

  語卻正是“詩”的本原了。但因此使我非本意的得到詩人的頭銜,卻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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