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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遊寺前別,別來十餘年。生別猶怏怏,死別復何如……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壽,多於王質夫。不知彼何德,不識此何辜?這是你們共同的好友白樂天為痛悼王質夫之死所寫的詩句。陳先生那麼愛解詩謎,何不猜一猜,這首詩中的江南毒蟒和江北狐妖,分別指的是誰呢?”裴玄靜說完,扭頭便走,再不多看陳鴻一眼。

  他會去報告嗎?去就去吧,裴玄靜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反而感到十分平靜。她已經開始期待直面相對的時刻了。因為,旁人解釋不了整個謎團,更承擔不了她的滿腔仇恨。

  除了那個人。

  8

  金瓮山中一片新綠,因為遠離人世間的紛擾和塵垢,豐陵的春光反而比別處更爛漫,更濃郁。

  站在神道盡頭,裴度望著肅立兩側的石獸,情不自禁地長嘆一聲。

  他身旁的李忠言問:“裴相公因何嘆息?”

  裴度反問:“李公公,你認為這些石獸、石碑可以存在多久?”

  “一千年?一萬年?”李忠言尋思著說,“其實我也不太懂這些,只聽說石頭是世上最牢固的東西,所以要用石頭刻寫碑文,哪怕今後滄海桑田,你我早就灰飛煙滅,連鬼魂都消失了,石頭卻還能保留下去。”

  “如果連鬼魂都消失了,就算石碑仍在,又有誰來讀那上面的文字呢?”

  “這……呵呵,裴相公的話太深奧,我回答不了。”

  裴度點了點頭:“我看根本用不了一千年,咱們的大唐肯定已經土崩瓦解了。到那時,即使有人能讀到石碑,也會有他們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必定與今人不同。”

  “裴相公!”

  裴度輕輕一拍李忠言的肩膀:“走吧,到陵園裡面去看看。”

  兩人並肩向陵園深處走去。少頃,李忠言道:“此次淮西大捷,裴相公居功至偉,聽說聖上要立一塊平淮西碑以示後人,裴相公是因此有感而發吧?我還聽說,聖上命了中書舍人韓愈撰寫碑文。我想以韓夫子的文才,即使到了千年之後,他的文章仍然會有許許多多的知音的。”

  裴度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說,李公公不必放在心上。千秋功業,本來就要留給後人評議的,我們也不可能永遠活在石碑裡面。該放手時就得放手。”他停下腳步,回首眺望萋萋山麓,感慨萬千地說,“能在這樣的青山綠水中長眠,生前有再多的憾恨也終會消解的吧。”

  李忠言垂下眼帘,又恢復了死氣沉沉的面貌。

  裴度問:“皇太后歸葬的日子定在三月,陵寢來得及準備吧?”

  “已經準備好了。”李忠言乾巴巴地回答,“十年前,就準備好了。”

  裴度自征西的戰場回到長安後,皇帝為嘉獎他的巨大功勳,下詔加為金紫光祿大夫、弘文館大學士,賜勛上柱國,封晉國公,食邑三千戶,復知政事,裴度的幾個兒子全部獲得晉升。同時,皇帝還特別委任他為王皇太后的山陵使,負責奉送王皇太后入葬豐陵,完成她與先皇合葬的遺願。

  皇帝對裴度的寵信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巔峰。

  李忠言問:“裴相公立了大功,可以入凌煙閣了吧。”

  “凌煙閣?”

  “是啊,我聽說聖上曾與武相公立過一個凌煙閣之約,可惜武相公出師未捷身先死,被藩鎮殘忍地殺害了。如今裴相公平定淮西功成,不僅為武相公實現了未盡的心愿,也是替他報了仇啊。”

  “凌煙閣之約……”裴度深思地看著李忠言,“你怎麼知道凌煙閣之約?”

  “是武相公親口告訴我的。”

  “他親口告訴你?什麼時候?”

  “就在他遇刺前不久。”李忠言不動聲色地說,“武相公曾經來過一次豐陵。”

  “哦?武相公來做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來拜祭一下先皇。”

  朝廷官員很少獨自來拜祭皇陵的。尤其先皇與當今聖上的特殊關係,使很多當朝官員都儘量避免與先皇有瓜葛,武元衡生前是皇帝的心腹,在這點上更應該謹慎。再說,武元衡遇刺前正忙於削藩,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促使他必須來豐陵走一趟呢?

  裴度凝視著李忠言,在明麗的春光下,李忠言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樣更加觸目驚心。裴度沒有追問下去。

  李忠言倒主動說起來了:“那一次來,我看出武相公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有什麼預感似的。我試著寬解他幾句,談到削藩勝利在望,他便提起了與聖上的凌煙閣之約。”

  “哦。”

  “不過他還說……”李忠言突然欲言又止。

  “他還說什麼?”

  “武相公還說就算削藩功成,也不指望真的能上凌煙閣,只要聖上別‘鳥獸盡,良弓藏’也就罷了。”

  說完這句話,李忠言小心又迫切地觀察裴度的表情,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裴度只是沉默地眺望著春光無限,許久,方緩緩地吟道:“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三月初十,李忠言再次在豐陵見到了裴度。這次,裴度是以山陵使的身份,主持了王皇太后入葬豐陵的儀式。

  又過了將近一個月,吐突承璀代表皇帝來為王皇太后進獻祭品,並帶來了裴度的最新消息——皇帝任命裴度為檢校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

  李忠言倒是一驚:“怎麼,裴相公要去太原了?”

  “是啊,這可是個肥缺。”吐突承璀的口氣很怪,聽不出是嫉妒、羨慕還是別的什麼。

  “可是……”

  “可是什麼?”

  李忠言想起裴度在這裡吟過的詩句,難道當時他就預感到自己要離開長安了?李忠言遲疑著問:“裴相公得罪聖上了嗎?”

  “哈哈!”吐突承璀笑起來,“你啊,在豐陵窩了這麼多年,朝堂上的套路規矩還沒忘嘛。”

  “你以為呢?”李忠言也冷笑道,“只要不待在皇帝的身邊,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名銜就是虛的,宰相也就不成其為宰相了。”

  “誰說不是呢。裴度平西立下大功,未免自視過高了些,在聖上面前一味直言,到底還是惹得聖上不開心了。”

  “因為什麼事?”

  “喏,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個淮西大捷,聖上想好好慶祝一番,打算在麟德殿中為李愬和李光顏這幾個功臣設宴。可是你也知道,麟德殿年久失修,東廊的幾根柱子都蝕爛了,須得好好修葺。此外,龍首渠有一段淤塞多年,也需要疏通。聖上還想在大內新建一座凝暉殿,再把長安幾座大佛寺里的百年古木移一些過去……要我說,咱們聖上登基至今十二年了,天天為國事操勞,還從來沒有好好享受過。如今削藩大業已成,天下太平,大興土木本無可厚非。可咱們這位裴相呢,偏偏不肯體諒聖上的心情,連續三次上疏,勸諫聖上不得虛耗國庫,耽於享樂。你說說,就這點小事,至於那麼危言聳聽嗎?聖上起初不理睬他,他居然上書自請除去相位。現在可好,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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