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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殿外銀光櫛櫛,即將天明。”裴玄靜昂首道,“怎麼可能是一更天。”

  皇帝不再笑:“你再說一遍。”

  “我說,日月根本就沒有倒行,天快亮了!”

  “你的意思是,朕的命令不起作用?”

  “我的意思是——”麟德殿中百樂齊喑,只迴響著裴玄靜一人的聲音,“這是謊言!是一個彌天大謊!”

  皇帝久久地沉默著。突然,他指著裴玄靜厲聲道:“你是刺客!”

  “什麼?我不是……”

  “不是?那你的手中為什麼握有匕首?”

  “我……”裴玄靜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中果然握著純勾。

  “玄靜!快把刀放下!”她聽到裴度的叫聲。

  “抓刺客,抓刺客!”與此同時,殿內一片譁然,身披明光鎧的神策軍向她逼近。

  “玄靜,快把刀放下啊!”

  裴玄靜一步步向後退,背抵到殿內的龍柱上,退無可退了。她知道應該放下純勾,可是她不願意,因為這是她所擁有的唯一一件真實的東西了。

  裴玄靜緩緩地舉起純勾。

  “玄靜!”

  “大娘子!”

  她在一片焦急的呼喊中睜開眼睛。

  “你總算醒了,謝天謝地……”裴玄靜認出來了,喜極而泣的是嬸娘楊氏,在她身旁泣不成聲的是小婢阿靈,默默凝望自己,滿面愁容的是叔父。

  她艱難地舉起右手,掌中並沒有純勾。

  南柯一夢,裴玄靜又回到了起點,但幾乎已失去了珍視的一切。

  不,她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人:“李彌……快去金仙觀……找他……”

  裴度沉聲道:“玄靜,李彌失蹤了。”

  “失蹤?”她的頭腦太昏沉,什麼都理解不了了。

  “你我都不在長安的那段時間裡,金仙觀的女冠報於京兆府,說已數日不見李家二郎。因為金仙觀守衛森嚴,李彌不可能私自外出。所以京兆尹特別向聖上請旨,入金仙觀內搜尋。”裴度深深地嘆了口氣,“可以說是徹徹底底地搜了不下三遍,始終一無所獲。所以,只能認定李彌失蹤了。”

  裴玄靜叫起來:“這怎麼可能!他既然沒有出觀,就一定還在觀中。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啊!”

  裴度看著裴玄靜,和藹地說:“這個道理人人懂得。所以,我回到長安以後,又再求了一次聖上,請他恩准我親自帶人到金仙觀里去找。唉,可惜仍然沒有找到。”

  “地窟?叔父有沒有到地窟里去找?”

  “地窟不是早就填埋了嗎?以李彌一己之力怎可能再次掘開?他又為了什麼掘開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李彌進了地窟,他也不可能永遠躲在裡面不出來吧?總會渴會餓,地窟里哪來的食物和水?所以他不可能待在地窟里。”

  裴玄靜掙扎著撐起身來:“我去找,我去金仙觀找他,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玄靜!”裴度的語氣變得嚴厲了,“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李彌找不到了,你也絕對不能再回金仙觀去。”又稍稍緩和一些,“玄靜,這次可是聖上恩准你不再回金仙觀的,你總不能抗旨吧。”

  裴玄靜呆住了。

  “哎呀,好了好了。”楊氏來打圓場,“玄靜啊,你這回的瘧症可兇險著呢,如今總算有了些起色,還得在家好生將養,等身體復原了,你想去哪兒不成呢。不急在這一時,啊?”

  裴度瞥了妻子一眼,沒有糾正她的失言。

  裴玄靜不再說話,因為她清楚地看見了叔父眼中的不舍、無奈和悲哀,還因為她終於醒悟過來,不論是崔淼的死還是李彌的失蹤,自己都不可能從叔父那裡得到任何答案。裴度,首先是大唐帝國的宰相,皇帝最忠實的臣子,然後才是她的叔父。她怎麼可以忘記這一點呢?

  她在這個世間,再無同盟者了。

  楊氏說的是最淺顯的道理,卻也是最深刻的人生智慧。

  裴玄靜開始認認真真地服藥休養。由於瘧症多次反覆,再加上身心都受了重創,裴玄靜的身體恢復得很緩慢,但到底還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在日常生活中,裴玄靜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真把過去的一切拋諸腦後了。她不再主動詢問任何事情,對於種種時事消息也表現得漠不關心,閒暇時除了做一些女紅,就是捧讀道教典籍,在家中亦堅持茹素修行。

  雖然不在金仙觀中,裴玄靜仍然當自己是一名修道的鍊師。這個身份保證她免於俗世糾葛,也能使她最大程度地掩藏起真實的想法。

  裴度宰相府中的生活一如當初,小婢阿靈對裴玄靜比過去更加親熱,只是說話小心了許多,也從來不提崔淼和李彌,仿佛從來沒認識過這兩個人。裴玄靜因而發現,就連阿靈也長大了,學會偽裝。

  唯有一次,當裴玄靜見到阿靈的簪子上飄著自己編給她的紅穗子,掩飾不住心痛難耐,讓阿靈看出了端倪。

  怎麼可以忘記,還有一個杳無音訊的人——禾娘。

  與崔淼對雪盟誓時,他們共同期冀的美好未來中包括了四個人,而今卻只剩下裴玄靜孑然一身。

  裴玄靜懇求阿靈幫忙,到韓愈府中走一趟,設法聯繫韓湘。

  阿靈回說:“娘子,我聽說韓郎讓韓夫子趕出府去,不許他再到長安來了。”

  “什麼?”裴玄靜大失所望,“難怪這麼久都沒有他的消息。”

  阿靈吞吞吐吐地說:“前些日子,府里收到過一封韓郎的書信,是給大娘子的。那會兒娘子正病得不省人事,所以阿郎就收起來了。”

  “有辦法偷出來嗎?”裴玄靜抓住阿靈的手,“我無論如何都要看一看這封信。求求你了,阿靈。”

  阿靈噘著嘴說:“我試試吧。”

  過了幾天,趁著裴度不在府中,她還真把書信偷出來了。

  “是倩兒幫忙的,娘子你快看,我還得趕緊還回去。”

  信並不長,所以裴玄靜一會兒就看完了。

  韓湘在信中寫道,他在青城山內外找了足足有十幾天,最終仍未能找到禾娘。唯一的線索是在幽人谷旁一個採藥人的窩棚中,發現有人逗留和搏鬥的痕跡。從留在現場的腳印、烤熟後吃剩的果子和撕破的衣服殘片來看,應該是兩個人,其中一個為女子。韓湘認為,這個女子很可能就是禾娘。也就是說,她和大家失散以後,似乎又落入了某個不知身份者的手中。

  韓湘說,他起先懷疑是乾元子那一夥,也查問了青城山中其他的道觀,還尋訪了獵戶和採藥人,但都一一排除了。最後只剩下一個可能:閹人。

  “閹人……”裴玄靜握信的手抖得厲害。

  韓湘寫道,他想來想去,擄走禾娘的人多半就是在真武宮外掘墓的閹人。當時他們一共見到兩個閹人,一死一逃,應是那個逃脫的閹人抓走了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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