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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不和我說一句話?”

  蘇眉不答。

  “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生命只為你而燦爛過,並將永遠燦爛,儘管我從來沒想過得到你與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麼?只會把身子橫在我眼前;玉秀是什麼?我得對她負責任吧?人連責任都不講了我不知那該叫什麼。為什麼非讓我說得這麼白這麼赤裸裸?我不願意。”

  蘇眉不答。她開始思想,現在才真的用不著作答了。她望著葉龍北,覺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葉龍北說的他生命的燦爛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葉龍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這一份明悉就足夠了。她願意使他們的關係用一個“不敢碰你”來保持永遠,雖然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遺憾。人生沒有遺憾就不存在什麼“不敢碰”,世界也將會陷於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嗎?”葉龍北問蘇眉。

  “您說過您不敢碰我。”蘇眉到底又開了口。

  “不在於能不能握你的手,在於你到底又開了口。我還以為不開口才是你的永恆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們打算就這麼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灑灑的淚,而葉龍北卻望著她那洋洋灑灑的淚說:“人想在自己的生命里保持住一份燦爛,就得找到一份和對方的距離感,雖然有時你對他唾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紅葉,有了距離才更燦爛。走近了反而變成了不紅不黃的髒乎乎的葉子。”

  他放開蘇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雙肩說:“我願意你永遠照耀著我,你就是我的一片顏色,一片殷紅的顏色。”

  司猗紋正站在他們面前。

  她的出現把他們嚇了一跳。葉龍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著有點兒像,又覺得不可能。過來一看,真是。”司猗紋看看葉龍北,又看看蘇眉。

  葉龍北只是驚異地看著蘇眉,顯然在問:這是怎麼了?難道是你們的串通?

  蘇眉明白葉龍北的眼光。

  “我想到過您會跟上來,可沒想到您會爬這麼高。連香山的頂峰您居然都不憷。”蘇眉喘著氣,以滿臉難耐的憤怒盯住司猗紋。

  “沒看見我穿著旅遊鞋嗎。”司猗紋伸出自己的腳。然後她繞過蘇眉的眼光對葉龍北說:“您哪,怎麼您也能上來?”

  “您認為我有回答的必要嗎,對您?”葉龍北說。

  “沒有必要的是您。因為這是……是勾引。”

  “您應該立刻下去。”蘇眉對司猗紋說。

  “我要帶你下去。”司猗紋說。

  “您以為我會嗎?”蘇眉說。

  “我要是崴了腳呢?”

  “您永遠也不會。您會永遠健康。咱們先走。”蘇眉說完故意挽起葉龍北就走。他們順勢而下,走得很急。蘇眉的笑聲不時飄上“鬼見愁”。

  走著,葉龍北對蘇眉說:“我還是認為人要逃脫命運的擺布幾乎是不可能的。你看,不是又跟上來了嗎?但願你不再因為今天我對你的傷害而恨我。”

  “該忘掉的我會忘掉,該記住的我會記住。永遠。”蘇眉說。

  葉龍北回到家裡急於想做一件事:他打開一隻帶鎖的抽屜,拿出那個裝“男寶”的紙盒,晃了晃還有。他三撕兩撕撕得粉碎,投進馬桶沖走。

  59

  司猗紋躺在床上,老是回憶她第一次感覺到腿麻的那天。

  那天她從香山回來,下了公共汽車還走得很好。走著,暗自讚嘆這鞋的神奇。一雙旅遊鞋不僅幫她爬上香山,還幫她爬上了只有青年人才敢想的“鬼見愁”。一走上平地更是雙腳生風。下車後,她雙腳生風地穿過馬路,雙腳生風地走進響勺胡同,但是她的腿忽然麻了,兩隻腳也不聽支配了。也許是坐車壓的?又不像。她被這少有的感覺一震。她靠住牆,被釘在了達先生的門口。

  鬼見愁。

  她叮囑自己再生走路的信心:先邁右腳,右腳不動;先邁左腳,左腳也不動,臉上淌下汗來。這時達先生正走出家門,看見靠在牆上的司猗紋,關切地問她哪兒不舒服。她沖他笑笑,竭力笑得輕鬆。她說她沒有不舒服,是站在這兒等人。她請達先生走,不必為她操心。

  達先生走了,司猗紋又開始藉助於牆來邁步。藉助於牆,她終於邁開了第一步。可她不知道她的腳踩在什麼地方,腳不像落在地上,卻像落在棉絮上。但身體畢竟是移動了,她就一尺一寸地接近了家門。她移動著想著,不再想這鞋的神奇,倒想起從前街道開會時常聽老太太們相互抱怨自己的腿,說腿疼腿麻腿酸腿脹腿沉腿“拉不開栓”。多麼形象的一個“拉不開栓”。那時她暗自慶幸她的年齡雖與她們相仿,但她沒有過“拉不開栓”。如今“拉不開栓”終於找上門來附上了她的腿。“拉不開栓”,那原是指生了鏽的老槍吧?那麼司猗紋也成了老槍?

  後來一切都證實了。司猗紋雖然不用達先生攙扶,憑著她的信念和驚人的毅力走進家門,她卻再也沒有走出來過。她因下肢癱瘓,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之中司猗紋又把自己癱給了竹西。

  竹西接受了司猗紋的癱,這自然又成了響勺胡同值得傳遞的新信息。竹西把自己歸回了南屋,做起了司猗紋的兒媳,一個有著無比耐性的兒媳。她開始按照司猗紋的願望、要求行使(履行)自己的義務,儘管那義務之艱巨瑣碎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為了方便,竹西打算把司猗紋挪到裡屋,讓寶妹住外屋。這打算就遭到了司猗紋的強烈抗議。

  “憑什麼把我往裡屋塞?”司猗紋沖竹西嚷。嚷著,一扭頭一閉眼。

  扭頭閉眼,這是司猗紋的新習慣,是她抗議的表示。她把眼閉得很緊,那閉眼的樣子顯得很擰很幼稚。“憑什麼把我往裡屋塞?”她又質問竹西。一躺上床她的嗓門也明顯升高,就仿佛是對自己動彈不得的一種彌補。

  “您住裡屋方便。”竹西說,語氣平和。

  “什麼方便,誰方便?”

  “都方便。”

  “都?都是誰?”

  “您、寶妹和我。”

  “我住外屋妨礙你們啦?”

  “沒有。”

  “沒有非往裡屋塞我幹什麼?”

  “您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許多特殊需要。比如大小便吧,裡屋就比外屋方便。”

  司猗紋不再說話,還是扭頭閉眼。

  竹西早示意寶妹開始按計劃行動了。寶妹搬起司猗紋放在竹西背上,竹西背起來就走。

  司猗紋本來要再做些反抗的,但當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半空的口袋時,還是服從了竹西。她覺得竹西將她背在身上並不是為了方便她,那是竹西對她的炫耀。竹西是在向她證明自己的無所不能自己的強健,證明司猗紋今後的行動得靠竹西。她想起嬰兒煩躁時在母親臂彎里打挺兒,莊星、莊晨和莊坦都在她臂彎里打過挺兒。她也想發著狠打個挺兒,從竹西背上折下來滾下來。但她終於沒有那麼做,因為她想到了疼痛。

  疼痛固然可怕,但那畢竟是一種知覺。可怕的是麻痹,是知覺不再屬於你。當她困在不到十二平米的屋裡,當她長久地仰視那年久發黃的頂棚時,她還是覺得受了竹西的愚弄。外屋多麼豁亮,一排窗子就正對著院子。裡屋的窗子卻對著西屋的山牆。院子雖然不是西山不是香山,可也是個活的世界。她願意躺在床上隨時看見她能看見的一切:誰走進院子,誰走了出去,她都一目了然。她還願意在外屋聽院裡的動靜,為了這聽,她的聽覺忽然變得比從前還靈敏:樹上落了一個棗兒,大棗?小棗?生棗?熟棗?棗掉在院子的哪個方位;風吹掉了鉛絲上的衣服,是襯衫還是褲子?是襪子還是手絹?衣服是躺著飄下來的還是立著戳下來的?至於人來人往,是生人還是熟人,熟人又是誰,那更是不在話下。一隻腳剛邁下門洞的台階她就在喊寶妹了:“寶妹,你的同學找你!”又有一聲腳步響了,她馬上會喊:“羅家住北屋。”至於嗅覺,司猗紋也有所發展。竹西剛離開廚房她便嚷:“花椒炸過火了。”“不能這時候放醋,烹不起來!”

  現在裡屋窗外是西屋的山牆,山牆雖隔不斷司猗紋的聽覺、嗅覺,但她還是覺得它們礙事。

  鬼見愁。

  她永遠也忘不了香山之行。她把她見到的一切寫下來,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姓名寄給蘇眉的丈夫。她叫寶妹替她發出去,說:“寄雙掛號。懂什麼叫雙掛號嗎?雙掛號有回執。”信發了出去,她開始盼望回執。信的內容和後果倒成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的回執。

  “報——紙!”送報的來了。

  司猗紋為這聲“報紙”而心慌而焦慮,那聲音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能走到那聲音跟前。從前聲音到時,司猗紋已經站在郵遞員眼前了。現在拿報的是竹西是寶妹,竹西寶妹不在時便是羅大媽。羅大媽有時把司猗紋的報紙給她送到床前,她那過分的殷勤使司猗紋覺得她一定不是來送報,她是來打探病情的。

  “您受累了。”司猗紋和羅大媽搭訕。

  “咳,您好點兒比什麼都強。這點兒小事。”羅大媽永遠是這句話。

  這的確是一點小事,可司猗紋就連這點小事也做不成。當她從羅大媽手中接過她盼望多日的回執時,她對這回執也喪失了興致。“這點兒小事”,這就像羅大媽對這回執的譏諷——這點兒小事你也值當的投書寫信還要回執!

  為了這小事,羅大媽剛離開南屋她抓起茶杯就摔了個粉碎。想起過去她摔過的東西,一個茶杯又算得了什麼。於是茶杯、藥瓶、飯碗、報紙、枕頭……她伸手能夠著的一切她都摔起來。竹西下班回來,蹲在床前清掃碎片,什麼話也沒有。這種無話的清掃在司猗紋看來是對她更大的譏諷。

  “讓寶妹給我倒杯水來。”司猗紋說。

  “我倒吧。”竹西說。她給司猗紋換新茶杯,倒新水。

  司猗紋接過茶杯當著竹西又摔在地上。

  竹西再把碎片掃走。還是什麼也不說。

  司猗紋沒趣兒。她在等待摔飯碗了。但竹西把飯碗和茶杯都換成了塑料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司猗紋看著床頭桌上的新盤新碗問竹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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