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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說我父親像高皇帝。

  或許,或許吧!但有一點他絕對不像。

  高皇帝曾說:“非劉姓而為王者,天下共誅之。”

  可我父親卻給我起了這麼一個不祥的名字:“禪”。試問哪一個皇帝,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種名字?是要孩子把天下拱手禪讓給他人嗎?

  是的,我父親就是這樣告訴我。若我不能做一個明主,不如將天下禪讓給賢能的人。

  他其實跟所有亂世中的平民百姓一樣,渴望天下太平。他說,當人們連一口果腹的糧食也沒有,隨時受刀兵之危的時候,誰當皇帝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這一點他體會得太深刻了。

  但是我不懂。我生下來的時候,他已經是四海聞名的天下雄主。我尚未成年,他已當上了皇帝。

  我兄長叫劉封,我叫劉禪。封禪,封禪。封於泰山,禪於梁父!誰不知道相父的父親是泰山郡丞,而相父高臥隆中時最愛梁父吟?樂竟為章,止戈為武,是父親與相父共同的夢想。相父的母親,就是姓章。後來父親讓我封相父武鄉侯…

  父親對我,不可謂不疼愛。但父親心中更在意的,還是與謀臣兄弟們的情義。這些對他來說,比江山大業更重要。

  他當上皇帝,我當上太子的那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問他:“父皇,您真願意把漢家天下,讓與他人?”

  父親時常外出征戰,沒有太多時間管我,但只要面對我時,就非常嚴厲。今天說這句話,我絕對是腦子不正常,準備要挨他打了…

  然而父親望著我半晌,卻是溫和說:“夏傳子,家天下。法堯禪舜之事,自是斷絕。況朕德薄,不能再啟堯舜之道。身為天子,亦不能將天下與人。”

  我有些驚訝。他立刻吩咐我去取《孟子》過來。我捧了書回來,他又問:“萬章章句。可知是哪一段?”

  我搖搖頭。

  他嘆了口氣。親自取了書過來,翻到一頁,讓我照著念。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然則舜有天下也,熟與之?’

  曰:‘天與之。’”

  “好。”父親止住我:“你說說看?”

  我說:“若依孟子所言,父皇雖為天子,也不能將天下給他人。只有上天才能將天下交給一個人。”

  父親點頭:“堯把舜推薦給上天,而上天接受了他。宣示於人民,而人民也接受了他。舜方能擁有天下。一個人能否有天下,不是帝王所能決定的。要由上天與百姓來決定。”

  “上天要如何接受一個人呢?”我又問。

  父親又指著章句讓我念。我捧書長跪念道:

  “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

  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

  我沉默了下去。

  …相父通曉儀禮,善於主持祭祀。總理政事,更無處不妥善。百姓皆畏而愛之…

  父親又道:“周書有云:‘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五穀祭品算不得芳香,只有美德會芳香四溢。又云:‘民不易物,惟德繁物。’人們的祭品沒有什麼不同,只有有美德的人的祭品神明才會享用。君主沒有德行,民眾就不會和睦,神明也不會享用他的祭品。神明所依憑的, 在於人的德行罷了。”

  父親留下這句話,就起身走了。留下我悶悶不樂一整個下午。

  二叔跟我說,父親跟高皇帝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從大儒盧植廬中郎讀過聖賢書。他比高帝更明白事理。嗯…對。他雖不愛讀書,但是《四書》也讀得比我通透多了。

  他跟相父,是高山流水,心神交感,勝過父子兄弟。我永遠無法契及他們聖賢一樣的精神高度。

  父親的目光是溫和的,卻隱藏著刀光,好似梟鷹那樣深沉銳利。這兩種本該是矛盾的形容在他身上卻融合得教人覺不出一絲違和,只覺美不盛收。歲月的洗鍊使那雙眼睛雖滄桑卻堅定,如閃耀著火光。他望著人時,誠懇親切,但又彷佛能一眼看透人心,讓人無所遁形。他的身高雖然不及相父與雲叔那樣偉岸,卻有如虎一樣矯健。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寬闊的胸膛讓人一見便覺可依靠。

  這就是為何父親令人一見之下便覺敬愛心折。連曹操當年也萬分捨不得殺他,與他出同輿,坐同席。

  有人說,我長得七分神似父親,眼睛卻象了秀麗的母親,柔美而倔強,小鹿一般。我身形雖可稱得上風度翩翩然略嫌瘦削薄弱,不似弓馬嫻熟慣戰沙場的父親。甚至有人懷疑我是否能開弓射箭…

  唉。

  * * *

  …因為就連相父也可以開強弓硬弩。損益連弩的力道那就更大。我不只力氣不如他與父親,才華能力,也差得很遠很遠…

  沒有辦法停止自卑,又只能被安排在那個位置,按照他們的要求去達成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然後,又每每讓他們失望。這就是我的前半段人生。雖是帝王,可也充滿無奈。

  我本來沒有做一代雄主帝王的天賦,卻被強行按在了這個位子上。父親對我有著期望,相父對我有著期望,百官對我有著期望,甚至萬千黎民也對我有著期望…這對我來說,不會太辛苦了嗎?

  儘管我是那樣敬重他們,仰慕他們…可他們卻讓我過得那麼不快樂。

  儘管自從我失去母親,相父對我是最溫柔慈愛的。

  他真的是一個很美的人。不是單純的容貌美好。相父長得端正英雋,更難得是他的舉止風度,堪稱名士之風,天人之姿,滿朝文武莫能及得上他。他的腳步總是匆匆,帶起長衣廣袖飄擺,玉佩叮噹。但饒是匆忙你也覺不出他半點急躁的意思。他行走如風時,也是穩重而讓人安心的。彷佛只要跟在他身後,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怕。

  相父對我,從來是最好的。小時候我懶怠讀書,父親要責罰我,總是軍師護著。後來父親出征在外,我又不念書了。益德三叔就罵我,吹鬍子瞪眼睛。但我才不怕他瞪眼睛,他又不會打我。倒是趙叔,苦口婆心的勸我。勸得我怕了,只要看到他都繞著走。

  後來趙叔就告訴了軍師。軍師不會罵人,卻也沒勸我。畢竟他公務那麼繁忙。後來有一天晚上,軍師夫人準備了好吃的夜宵,我們一起吃。我喜歡靠在軍師身上,聞他袖子上的淡淡墨香,一邊吃點心。軍師抱我在膝上,給我從西周末年烽火戲諸侯開始,講到五霸強,七雄出,戰國縱橫,奇謀迭出。那麼無聊的歷史,由軍師講來卻如此精彩動人,深入淺出。好似我們也置身在那狼煙四起的年代。講到了管仲,晏嬰,田橫,樂毅,軍師總是神采飛揚,眼裡閃爍著欣悅嚮往的光芒。

  後來父親考察我功課,驚訝於我有那麼大的進展,每每答得如他心意。他就知道是軍師給我講的。他責備軍師,公務那麼忙,教我的事情交給學士們做就是,怎麼什麼都事必躬親。可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卻是笑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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