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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

  直到朔風推了他一下,謝盞才回過神來,腳步不受控制地走了出去,走到了那人的面前,朝著那人行了一個禮:“大師。”

  走得近了,便看清了那人的容貌。謝盞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如古井無波,然而,金光下,與那雙眼睛十分不相符的是,那人的容貌稱不上好看,甚至是有些醜陋的,一道傷疤從他的眼角劃到另一側的下巴上。本來是一道有戾氣的疤痕,因為那雙眼睛,顯得溫和慈藹。

  他顯然不是普通的和尚,那身氣質,出塵脫俗,必定是離神佛十分近的人了。

  那人看了謝盞,也朝著他行了一個佛禮:“施主。”

  “不知大師法號?”

  “無塵。”

  建康城兩百餘座寺廟,有名的僧人只有四五人,其中並無無塵大師的名。

  “可是擾了無塵大師?”

  “無妨。”無塵道,目光不知散落在了何處,眼神遼遠,似是忘記了謝盞這個凡人還在。

  這位大師的話十分少,謝盞卻覺得呆在他身邊很舒服。

  許多話他藏在心底久的,他身邊信任的唯有朔風一人,朔風心思單純,所以他無人可談,也無人能談。

  看著無塵大師,他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

  “朔風,你去守著門口,我有些問題想請大師指點。”

  朔風連忙走了出去,守在了院子的門口。

  無塵的目光在謝盞的臉上掃了一眼,本來毫無波瀾的眼中有一絲水紋閃過,起身道:“隨貧僧進來吧。”

  無塵大師的禪房十分乾淨,裡面只有簡單的幾件物什,木魚,掛著的袈裟,檀香裊裊,臥榻上兩個蒲團。無塵大師在其中一個蒲團上坐下,指了指對面的位置。謝盞在他的對面坐下。

  “大師……”謝盞開口,竟不知有些話該如何說起。

  無塵大師又走神了,目光落在了別處。

  謝盞反而輕鬆了一些,將他與桓凜的那一段過往從頭到尾的述說了一遍。那些他本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事,不想談起的事,此時說出來,竟是說了一口氣,也發現並沒有那麼憤恨與痛苦了。

  “大師覺得我該如何?”謝盞最後問道。

  只是問了半晌,都未曾得到無塵大師的回應。他抬頭去看坐在對面的大師,大師雙目緊閉著,似在思索。謝盞也不敢打擾他,只是期盼著能有人替他指出一條路。

  他本以為死了,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他竟然活了過來。而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桓凜對他變得忍讓而偏執。這本是他期待的事,現在卻有些恐怖了。

  等了許久,大師依舊沒有回應,謝盞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又仔細看了兩眼,然後就目瞪口呆了!

  無塵大師竟然睡著了!

  望著無塵大師坐得筆直地睡著,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謝盞的目光在房中掃了一圈,突然落到牆上的一幅畫上。他對畫向來敏感,那畫的不是很好,但是意境卻很好。那是一片廣袤的糙原,一直延伸到天地交接處,看起來遼遠而空曠。畫這幅畫的時候,畫的人心境便是如此吧。他的目光落在落款上,那是個小楷的‘嵐’字。

  禪房中掛著這樣的一幅畫其實是有些突兀的。不過以剛剛無塵大師的表現來看,謝盞覺得這已經不算稀奇了。

  他小心翼翼地從臥榻上站了起來,穿著鞋子便要輕聲離去。

  “施主。”無塵大師叫住了他。

  謝盞轉頭看他,見他已經睜開了雙眼,還打了一個哈欠。

  “施主不是有惑嗎?為何不說?”無塵大師的眼中毫無污垢。

  謝盞:“……”他這樣離去無疑是無禮的,於是他便坐了回去,又將那些話複述了一遍。

  再複述的時候,謝盞發現自己的心態又變了,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只是在說到最後的時候,心緒才有了一些波動。

  謝盞一直盯著無塵,所以是看著他的眼睛一點一點地閉上的。

  “……”他的那段本以為十分慘烈的過往,在無塵看來竟是催眠的故事?

  過了很久,就在謝盞再次想要離去的時候,無塵終於開口了。

  “施主可是想忘記了重新開始?”無塵道。

  謝盞遲疑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並不是忘記一切才是重新開始。”無塵道,“並不是輪迴才是重生。”

  謝盞隱約有些明白了,告別無塵後,他的心思空曠許多。只是剛踏出院子,便看到一個黑影負手站在院子外,他的心頓時沉重起來。

  桓凜聽到腳步聲,轉過頭看到,臉上露出一個笑:“阿盞。”

  他笑起來的時候,將所有的戾氣都掩藏了,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毫無心機的少年。

  謝盞垂下了眼,往前走去,桓凜在他身邊走著。風吹歪了他的斗篷,桓凜適時扶正了,像極了貼心的情人。

  謝盞此時心境空曠,對桓凜也沒那麼排斥了。並不是輪迴才是重生,他對桓凜那般排斥,那般恨,才顯得他對那段過往過於在意吧。

  謝盞的心中已經生了一個想法,在走出很遠後,他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院子。天已經完全黑了,隱隱只看到一個輪廓。

  桓凜本來是有些喜悅的,時不時去看身邊的人,然而,當他回頭看的那一眼,他雖然看不見阿盞的目光,心中卻隱隱生了一種不安的想法。

  等回了他們所住的院子,阿盞進了房間,桓凜親自端著晚膳進來了。

  幾個簡單的素菜,一人一碗白米飯,當桓凜將飯吃進口裡的時候,眼睛突然變得酸澀起來。很久以前,他便覺得與阿盞過著這樣平凡的日子便是一種幸福,待他從戰場歸來,便與阿盞一起歸隱田園。

  他看著阿盞端起了碗,小口的吃著飯,這一次,阿盞居然沒有將他趕出去。

  當吃完兩碗白米飯後,桓凜那本來因悲喜而有些混亂的腦袋澄明了下來,他痴痴地看著謝盞,有時覺得像是在做夢,有時又覺得不可思議。然而,看著阿盞的臉,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下掩蓋著的眸光,桓凜的心中又生出一抹悲涼來。

  桓凜張了張嘴,終於將他埋藏在心中的猜測說了出來:“阿盞,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心卻已經漸漸往下沉了下去。

  ☆、第055章 無塵

  當桓凜問出來後,心反倒平靜了下來,就像是等待審判的人。早晚有這麼一天的,終有一日,他們會談起那段血淋淋的過去,而阿盞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桓凜的雙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目光盯著謝盞,看著他的睫毛一顫一顫,他斯文地吃著飯,臉頰也是微微鼓起,吃地很慢,就像小老鼠一般。

  謝盞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他吃完飯,將空碗放下,才平靜地看向桓凜。

  桓凜的身體靠坐在了椅子上,身體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全身無力。這一天,真的來了。

  謝盞聲音平靜:“是的。”

  桓凜愣了一下,片刻後,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阿盞,我很愚蠢,聽信了別人的話,而導致我們走到了今日這一步,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桓凜已經知道了過去的真相,但是謝盞是不知道的。桓凜將那段過往講了出來,包括他的父親和他的恩師,是如何阻止他們在一起的。他們之間的感情便是這般兜兜轉轉,明明是相愛的兩個人,便這樣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只要想到你那段日子一直跟在我身邊……”桓凜再也說不下去了。他醒悟的太晚了,若是他早點醒悟過來,在入城前,或者在阿盞跟在他身邊的日子,也不會走到這般絕境。一步錯,步步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桓凜起身,在謝盞面前半跪了下去,抓住了他的手,阿盞的手有些冰涼,他抓得更加緊了。

  “過去的事改變不了,無論我如何悔恨,也無法回到過去的日子。我現在慶幸的便是,阿盞你還活著,還在我的身邊。我還有半生的時間,我願用半生的時間悔過。”桓凜的語氣近乎虔誠,“阿盞,你可以不愛我,你可以恨我,但是我們還有半生的時間。若是你無法原諒我,我們還有來生。”

  桓凜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已經有些口不擇言。

  桓凜說完後,幾乎不敢抬頭去看謝盞的眼神。

  桓凜的臉埋在兩人交握的手間,明明高大而威嚴的男人,此時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一般,茫然而無措,渴望得到人的原諒。謝盞感覺到自己的手背有些濕潤,看著他的腦袋半晌,最後只是嘆了一口氣。

  桓凜聽到了那口氣,抬起頭,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阿盞……”

  比起桓凜的情緒波動,謝盞則平靜了許多。與其說冷漠,不如說經歷這些,他的心早就冷了。

  “桓凜,你出去吧,待我好好想想。”謝盞道。

  桓凜站起身,他稜角分明的臉上還隱約帶著淚痕,眼眶微微發紅。他默默地看了阿盞一會兒,便走了出去。當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他的身體沿著門滑落了下來,便那樣呆呆地坐著,目光落在了遠處的天空上。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隱約可見幾點星光。

  謝盞坐在那裡,伸出了手,他的手依舊是蒼白,本是五指張開的,又緩緩地握成了拳。

  他沒有想到真相竟是這樣的。難怪桓凜的態度轉變的如此突然。五年前的事,仔細想想,其實是有些怪異的,就像有人在阻撓著他和桓凜見面一般,讓那誤會越來越大。

  造化弄人,天意弄人。

  謝盞的腦海中閃現的不過這幾個字。

  桓凜在門口守了整整一日。陸青桐走進院子的時候,看著門口坐著的人嚇了一跳。皇帝的眼中布滿了血絲,明顯是一夜不曾眠。

  陸青桐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陛下,宋硯來了。”

  皇帝攜百官祭天,宋硯作為大司馬,本是該來的。但是他向來我行我素,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來行。當知道宋硯不來時,桓凜是鬆了一口氣的,此時聽他突然來到,太陽穴也跟著跳了一下。沒有人知道宋硯打什麼主意。

  “派人跟緊他。”

  陸青桐退了下去,桓凜聽到屋裡傳來的動靜,阿盞已經醒了,便敲了敲門。

  門自己打開了,兩人相顧無言,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桓凜走了進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包含著謝盞的氣息都吸了進去。

  阿盞依舊是一身白衣,白衣飄飄,眉清目秀,氣質淡雅,俊逸非常,桓凜卻覺得他就像一陣風,仿佛隨時可能從身邊消失一般,心中不安愈加嚴重了。

  桓凜有些期盼的眼神看著謝盞:“阿盞……”

  “桓凜,正如你所說,回不去過去的日子了。天意如此。”謝盞道。

  桓凜的臉色有些白了:“阿盞,祭天的事需我去處理,這些事晚些再談吧,若是覺得悶,便在這寺廟中四處走走吧。”

  桓凜說完便離去了,走得有些匆忙,走得跌跌撞撞,就怕阿盞後面說出什麼話來一般。

  謝盞看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面色變得複雜起來,心中也煩亂了許多。

  桓凜剛走出院子的門,臉色便已經變得十分難看,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狠狠地砸在了牆壁上。

  “青桐。”桓凜突然道。

  “陛下。”陸青桐有些疑惑。

  “祭天的事,朕親自去處置。你在這裡,跟著阿盞。”桓凜道,“無論他去哪裡,都跟著他,但是不要被他知曉。”

  謝盞每日都會在棲霞寺中走走,棲霞寺很大,但是幾日下來,謝盞也走遍了,除了那些朝中官員聚集的角落和院子。他去的最多的便是無塵大師的禪房,越接觸,他便發現那位大師性子有趣。

  “師父每天都懶洋洋的,看經書可以睡著,敲木魚也可以睡著,有時連走路走著走著,都會在路邊的椅子上坐著睡著。嘿嘿,住持說師父天生缺根筋。但是老祖師說了,師父是整個寺里悟性最高的,所以格外寬待。”小和尚在謝盞耳邊嚼著舌根,看似在吐槽,其實帶著一些炫耀。那與眾不同的是他的師父。

  “大師是自幼就在棲霞寺中嗎?”謝盞問道。

  秋日午後,坐在石桌旁,與小和尚嘮嗑,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我來的時候,師父就已經在了。師父本來是沒有弟子的,老祖師說怕師父哪天睡忘了不知道回來,就給他尋了一個徒弟。”小和尚掩著嘴笑了起來,眼睛閃亮亮的,笑得一派天真。

  “那你家師父丟過嗎?”謝盞饒有趣味。

  “施主別說,還真丟過。有一次下山,師父不知咋的走到了一個大官的門前,尋不到回去的路,就坐在石獅旁就睡了起來。我尋到師父的時候,他剛好被人趕走了。”小和尚不留餘地地吐槽自己的師父。

  不過從這小和尚的性格,也可以看出無塵大師是個寬厚仁和的人。小和尚跟在他身邊十分自在,根本沒有什麼要避諱的。

  “不過,我聽其他人說,師父本來是個江湖劍客,打打殺殺的,後來不知怎麼受了傷,被老祖師給撿了回來。”小和尚道。

  無塵大師那缺根筋的性格原來是個劍客?灑脫自然、不拘小節,卻也十分機敏的劍客?

  謝盞轉頭的時候,剛好看到無塵大師從禪房裡走出來,無塵大師眯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清心,又偷懶?”無塵板著臉教訓道。

  小和尚連忙站起身,朝著謝盞露出一個無奈的笑,便蹦著去幹活了。

  無塵走了過來,朝著謝盞行了一個佛禮:“施主的疑惑可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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