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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心體味,這一從對面設想的幻境,在藝術創造上有兩個特點。其一,幻境的創造,是想像與懷憶的融會。漢唐的鄭箋孔疏把“父曰”、“母曰”和“兄曰”,解釋為征人望鄉之時追憶當年臨別時親人的叮嚀。此說通而不透;詩人造境不只是追憶,而是想像和懷憶的融合。正如錢鍾書指出的:“然竊意面語當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詞氣不類臨歧分手之囑,而似遠役者思親,因想親亦方思己之口吻爾。”

  其二,親人的念己之語,體現出鮮明的個性。毛傳在各章後曾依次評曰:“父尚義”、“母尚恩”、“兄尚親”。這雖帶有迂儒氣息,卻已見出了人物語言的個性特點。父親說“猶來無止”,囑咐他不要永遠滯留他鄉,這語氣純從兒子出發而不失為父的曠達;母親說“猶來無棄”,叮嚀這位小兒子不要拋棄親娘,則是更多地從母親的心理出發,表現出難以割捨的母子之情,以及“娘憐少子”的深情;兄長的“猶來無死”,直言祈願他不要屍骨埋他鄉,這脫口而出的“猶來無死”,強烈表現了手足深情,表現了對青春生命的愛惜和珍視。

  這並非詩人主觀的刻意造作,而是情至深處的自然表現。在這一聲聲親人念己的設想語中,包含了幾多嗟嘆,幾多叮嚀,幾多希冀,幾多盼望,幾多愛憐,幾多慰藉。

  尤其詩的第二章,他回憶母親對他的叮囑,真的讓我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幾句唱詞:“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憂。兒想娘身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是殊途同歸的情感,我說他苦過秦瓊,是因為他不用落淚已經肝腸寸斷。

  (下)

  在篇幅短小、語言簡古的《詩經》中,寥寥數筆即寫出人物的個性,已是極為不易,而能在極逼仄的篇幅中造出幻境,從對面設想的幻境中,寫出人物的特點,更屬難能可貴,這在後世同類抒情模式的思鄉詩中,也是不多見的。《陟岵》一詩,曾被推為“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這並非是說它最初表現了征人思親的主題,而在於它開創了中國古代思鄉詩一種獨特的抒情模式。

  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為思親佳作,中國人都已爛熟。清人沈德潛以為詩的後兩句“即陟岵詩意”(《唐詩別裁集》卷十九)。的確,二者在表現方法上頗有相似之處。思想親人,轉而擬托親人也想念自己。王維詩中也用了這種表現方法,以“遙知”使詩意的發展來個急轉,轉到從親人的角度來加深表現兩地相念之情。“遙知”以下全是想像,揣想這重陽佳節到來之時,親人們定同往年一樣登高飲酒。

  這裡多說一點與重九登高有關的傳說——晉人桓景從仙人費長房學道,長房對他說:“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厄,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jú花酒,此禍可消”。桓景依言登高,果然避免了災禍。後遂以九日登高為習俗。

  游役之思常被古人連用,實際上還是有分別的。宦遊之人,嘴裡絮絮念著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實際上無奈是有的,卻未必那麼心酸入骨。所以你看詩詞裡,那些宦遊的人,一葉扁舟泊岸,三杯兩盞薄酒襯著岸邊幾樹煙柳搖曳,櫓聲入耳。景有了,情便帶著酒香絲絲從喉嚨里逸出來,帶著騷客的優雅矜持——半是哀怨,半是享受。崔顥式銷魂的愁,惹你感觸麼,我也感觸——那只是文人墨客的顧影自憐罷了!煙波江上的眼界心界,不到那個境界的人還領略不到。

  日暮鄉關何處是?你信他當真不知麼?問的悽然,心裡卻是有底的,家在那裡,人只是自我放逐,一時不歸。

  行役不同。行役的人要苦得多,有太多無可奈何在裡面,沖淡了自我放逐的自由色彩。因為他不知何時命終,不知何時再歸故里再見親人。很可能,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

  不是以放蕩曠達的心態在外遊歷的人,永遠也無法輕盈起來。如在田裡耕作的人,看見陌上花開,和心情閒散的遊人看見花開的心情是不同的,你要他緩緩歸麼?他想著錯了這個季節,收成就不同了。

  這樣切實而沉重的鄉思。

  ※版本出處:新浪讀書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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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水西風”E書作品-37-更多精彩E書請訪問“52ebook”

  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13 AM《思無邪》 2007.1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上頁,(→)下頁,(del)目錄※資料收集於網上,版權屬於原作者,請勿用於商業傳播。  思無邪作者:安意如

  無分貴賤,在時光里,我們都微不足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魏風·伐檀》

  “魏風”大概是我最早接觸的《詩經》篇章了,若沒有記錯的話,初中時學的是《碩鼠》,高中時學的是《魏風·伐檀》。好像非這樣反映階級剝削具有深刻的歷史存在價值的篇章不能夠入選教學課本。再加上老師剝皮抽筋式的解讀,雖然記得牢,卻也美感全失。因此對“魏風”,並沒有“衛風”那麼內心親近。

  記憶中《伐檀》描繪的場景是這樣的——

  一群農夫在大河邊伐木,將伐來的木放進流水中。下游,會有人接住這些木料,去為尊貴的君王和大臣們製造宮殿府邸,就連他們出行的船隻車駕也需要靠這些木料來製作。伐木工赤裸著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勞動的辛苦讓他們不得不喊著號子來鼓勁,喊著喊著辛苦便從喉嚨里溢出來,應和的人越來越多,像水流越聚越粗,終於被壓抑的情緒噴薄而出。

  他們質問——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見你的庭院掛滿豬獾?

  與其說憤怒,不如說無奈。那些畢竟是有權勢的人,也許就是他們的領主,掌管其生死的人,他們連剝削都是理所當然無須愧疚。所以伐木工門不敢明著指責,只能用反語來諷刺:“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閒飯啊!

  這些話也經常會被遊蕩於山野之間採集民歌的采詩官聽到,上報給國君,設若國君一個心情不慡,那麼伐木工的命途就岌岌可危了。此魏國雖然非戰國七雄中的魏國,而只是春秋時期蝸居於今山西芮城縣東北的一個小國,但采詩官一樣不少。因為彼時,采詩官在民間採集民歌不僅是為了供國君娛樂,還或多或少地扮演著便衣警察的角色。因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的實際情況,甚至於是否有叛亂之類危及社稷王國的異動。采詩官們把搜集到的民歌民謠呈報給國君,國君就能依此應對。順應民意調整國策云云多半只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未雨綢繆搶先發難剷除所有心存不滿的人恐怕才是國君“採風”的真實目的。

  魏國的采詩官駕著馬車在山野里行走,聽到伐木工人的歌聲,就將民歌記下來,回去唱給國君聽。隨後這首歌就被史官記載在了竹簡上,後來又被孔子編進了《詩經·魏風》,後人稱之為《伐檀》。

  已經忘記老師是如何闡述這首詩的中心思想了,甚至都不覺得這些伐木工人是多麼多麼的辛苦,慘受剝削,只是仿佛還能想見那樣雄渾粗獷迴蕩在山谷水澤的歌聲,以及他們最後的指責——“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現在,無須再有什麼顧忌了。我們可以坦然地鄙視那些不勞而獲的人:憑什麼我辛辛苦苦地養活你!即使我為你服務,你也應該給我應得的報酬和尊重!這是人權。就像現今職場的白骨精們,一旦有更好的發展,一紙辭職信遞給BOSS,不是你炒我,是我主動炒了你。

  但是無論人權法制,怎麼完善都一定會有不勞而獲的人。比如出身很好的二世祖,被慣壞了不能長大的孩子,他們像細菌一樣無法消除。無論社會文明進到哪一階段,他們一樣可以在小小的世界裡享受奴隸主式的優待,而身邊的人甘心一生為奴,與世隔絕。這樣自私縱容,你怎麼抱怨,怎麼去恨?這種頑固的寵溺恐怕連最偉大的革命者都束手無策。

  我們看到,一個可以改變歷史的人,往往改變不了自己的親人。子孫不肖,能叫先人在地下愁得死不瞑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叫人想起“尸位素餐”這個詞。屍,是古代祭禮中的一個代表神像端坐著,而毋須做任何動作的人。《書經》里有“太康屍位”一句,屍位就是源出於此,用來比喻一個有職位而沒有工作做的人,正如祭禮中的屍,只坐在位上,不必做任何動作一樣。“素餐”則正是出自《詩經》本篇。

  這兩個詞古來已有,連起來合用卻是始自《漢書·朱雲傳》,“發明人”是漢成帝時的槐里令朱雲。據《漢書·地理志》等記載,“槐里”是京畿右扶風轄下的一個縣,它原是周代的“犬丘”,秦代稱“廢丘”,西漢初改為“槐里”。因為是縣,所以槐里設“令”治理。簡單來說朱雲是個縣令,他為官清正生性孤耿。因為不滿皇帝任用自己的老師張禹為相,慨然上書道:“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請賜尚方斬馬劍斬佞臣安昌侯張禹,以厲其餘。這一罵罵得太露骨,罵得成帝惱羞成怒,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後來多虧大臣辛慶忌力保朱雲,漢成帝才赦免了他的死罪。後人於是用“素餐”來比喻無功食祿的人。

  朱雲的抗爭沒有太大效果,就像奴隸的歌聲多數時候只能遣懷,詩經一篇篇地唱過。只是記錄,當時現在都不能改變什麼事。

  那些坎坎地伐木聲靜了,尸位素餐不勞而獲的人也已經死掉了……

  岸邊多少事,大河依舊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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