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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南疆找練菀,又從老瘋子那打聽到我的落腳處,假扮陶三思弄清這蠱毒的來龍去脈,是恨我?”他輕緩道,似提不起半分氣力,所言之語又句句冷厲,“你誘騙石中信、石瑨城,為滅諦刀譜大費周章,是恨我?恨?老三,你騙誰呢。”

  咷笑浮屠低下頭走近他恨毒的人。

  這人與初見時大相逕庭。赤練主陰毒狡獪,無懈可擊,引人目眩迷離;而聶十七此刻面同霜色,坐以待斃,像一隻斷翅後坦然赴死的鷹隼。

  但仍有什麼未變,仍有什麼相同。

  “老聶,”他同樣換了稱謂,抽出桃振青留給他的長刀,沿著聶放的側臉筆劃著名,“我恨你,恨極了。都死到臨頭了,可你這張嘴啊……刻薄、刻薄、太刻薄,是我畢生第一恨。”

  刀尖輕輕在嘴角一划。

  聶放一動未動。

  “你的眼,總是太清醒,好似什麼也不在乎、什麼都放得下,乃我畢生第二恨。可我得留著它,你還得用它看看你的釋之。”咷笑浮屠道,“聶放,放?唐釋之,釋之?老聶,你又在騙誰呢?”

  第二刀落在眼角,血珠吻頰,儼然淚痕。

  “貧僧不會殺你,練主。貧僧會留你一命。”他在面上兩創之間又劃下一豎,又持刀往腰腹而去,“告訴貧僧,滅諦刀譜在哪?”

  “十四年前,秦門,火舌之中。我記住之後就把它燒成灰了,誰知道在哪兒。”

  第三、第四刀幾於同時斬落!

  咷笑浮屠扳住聶放的下頜迫他垂首,一腳踢開被他劈下的兩條脛骨。

  血流如注、四濺,有幾小滴飛進了屋內,聶放瞳孔驟然一縮。不及反應,咷笑浮屠又抬起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軀殼,將他按入血泊中!

  “練主,你吸納無數人的氣血。這一次,嘗嘗你自己的血是何等滋味吧。”咷笑浮屠讚嘆地一撫聶放右頰的紅紋,就地擦淨長刀,“貧僧不殺你,但秦明端會殺你,你可得好好撐著,見他——最後一面。”

  他走了。

  但他未能走很遠。

  一刀從後至,入風歸虛,無聲無息。

  何為滅諦?

  果報滅盡,了脫生死。諸相滅、諸念滅,灰身滅智而至涅槃境界,是為滅諦。

  何為鬼物?

  枯形灰心,眼穿心死。隳形骸、棄神靈,忘象得意而入六道輪迴,是為鬼物。

  參悟滅道,方得滅諦鬼刀!

  刀者收刀,不見生,不見死,無喜無悲。

  他緩步入內,剎那墮鬼。

  夕光還餘三兩盞。

  三兩盞夕光中,一人以兩掌代足,斷尾赤練般從庭中爬到屋前。

  刀者來此時,他正一手支地,一手細緻地擦拭地上濺的血滴。這很有些可笑,因他面上、身上,俱是冷冰冰的血,一滴揩去又新增三四滴,是怎麼也擦不乾淨的。

  他卻擦得慢且認真,像是要護著他心裡最乾淨的地方,像是到吐息終止之前,也只會做、只願做這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

  但他擦不乾淨。

  刀者緘默地蹲下身,想了想,又跪在這可笑又固執的惡鬼身邊。

  “……都知道了?”

  “……嗯。”

  聶放頓住手,道:“父弒,子不復仇,非子也。釋之,做你該做的。”

  他似乎終於承認了那塊地方再不可能潔淨,僅存的執念也煙消雲散,也輕輕然放下了。但他還想看一眼他的釋之,便扭頭朝向他。

  當年給他帶花生吃的小傢伙,被他恩將仇報沒了家,又被他拉拉扯扯成了人——他也不曉得這到底算是什麼,說悵惘也悵惘,說荒唐也荒唐,但終歸不是對的。

  聶放看著釋之的眉眼,難得恍惚。

  他記起殺死秦崢之前說的話。

  “其實我是知道的。”

  “後山乃秦門密地,又藏著練菀和你的秘密。若無你默許,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怎麼可能三番五次來後山找我?若不是你以明端要挾我,我就是餓死在欒陽山上,也絕不會受人擺布!”

  “秦崢,你將他看成了什麼?”

  然後呢?

  然後啊……

  殺人殺得多了,殺紅了眼,殺沒了心魂,殺沒了……秦門上下,全殺了。

  十七固然恨秦崢,但也厚謝他帶來的苦痛。囚於欒山時,他於那一個又一個難捱的黑夜與白日裡攫獲了四大皆空的真諦,即腹中空、顱內空、心府空、什麼都空。因為“空”得太過,有人便拿苦痛為他灌頂,輕飄飄身軀才能挨著塵泥,才能守著他放不下的人。所以他厚謝這苦痛,無時無刻不厚謝。

  可他丟了明端。

  笑風生,是他毀去秦門和赤練宮之前給自己留的退路,本不需要再造一個“十七刀”出來。

  可他想讓自己乾淨些、再乾淨些,然後才能把明端找回來。

  他找到他了,在明端吃了很多苦之後。所以他讓他改姓唐——糖麼,總是甜的。

  可他記著釋之是姓秦的,於是他把滅諦刀譜傳教給他,卻不做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而他殺了明端的父親。

  十三年,說快也快,有釋之陪他,日日都是歡喜的;說慢也慢,蠱毒發作時不啻是度日如年,有幾次疼到想一死了之,最後只剩一個念頭:他說好要陪著釋之的,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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