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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終竟食言,秦門百十條人命,他只一條,抵不了的。

  一瞬千念起,彈指歸諸滅。

  貪了這麼多年,他該放手了。

  可他放不了。

  “做你該做的。”他再道,“玩泥巴的年紀,我在人前人後跪沒了……欒山一年,廢了手腳只能做個癱子。橫豎這條賤命快折騰光了,這一回,我想站著。”

  唐洵章把十七從地上抱起來,他本就很輕,少了兩條腿脛,就更輕了。

  夜色纏纏綿綿地沉下,是一種荒蕪又空洞的藍黑。他抱著聶放走進院子,帶血的黃葉被風一掃,全都窩進牆角瑟瑟發抖。

  “白老五說廢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在那了。你總是這樣……總是!”

  在那電光火石間,唐洵章想通了許多事。比如,為何十七要把他絆在茶樓里;比如,為何咷笑浮屠能在汒山之下遇上他;又比如,為何十七要叫他釋之。

  他慘笑起來,雙目赤紅,恨不得在十七斷氣前先生撕了他:“你總是想甩開我……你又想甩開我!你這個……”

  “我沒有,”聶放輕言辯解,饒是嘴角源源不絕淌下的血水也未能消去他的懌懌,“聶十七,棄七情、棄劭令、棄真性、棄天命……從沒想甩開你過。我叫你釋之,是告誡我自己……該放開你。可沒成……我試過了,釋之。一次……也沒成。”

  唐洵章:“……你總是騙我,我不信你。”他還是要甩開你的——他心裡有個冷冰冰的聲音在響——連閻王都可以去見,只會是為了甩開你。

  一直如是。

  八年、十三年。是恨多些,還是別的更多些,很難回答,卻也很好回答。

  汒山之行已足讓他明白赤練主是誰。而他所知道的十七,從來都是那個說放就放、想走便走、謊話連篇,時冷酷無情,時無理取鬧,本性卻沒心沒肺的十七。他活在他的十三年裡,時時刻刻都艷如畫軸。

  他如今的天地,是聶放領他塑起的天地,並不明亮,也不寬敞,卻仍然是他的天地。

  可他曾經的天地卻是他親手撕裂。

  他和十七看了十三年的日落,面對面吃著同樣的飯菜,他還想著要用勤練的手藝纏他賴他一輩子。

  可十七殺了那本應伴他成立的人。

  恨嗎?恨的。

  可是他夢到最多的還是庭院裡的紫藤花。

  他想和十七說,我記起你來了,你那時怎麼就能瘦成那個鬼樣子?他想和十七說,別老是騙我去喝花酒,你再騙我,我以後就不會信你了。

  他想在院子裡支個條凳讓他曬曬太陽,家裡的柴米油鹽醬醋有幾樣快沒了,得去置辦;他想學著釀酒,給他剝一盤盤花生;他還想賺來千千萬萬個十七枚銅錢,把他的餘生買回來藏進心裡,焐熱他的心肝肺。

  但他也想用刀捅穿他,剖開胸膛,看裡頭是否空空蕩蕩。

  而這一切可說與不可說、可做與不可做,都不再必要。

  什麼都不再必要。

  他捧著聶放的右臉,低頭啄他唇角,又在下唇處印了一記。

  聶放一怔,舔蜜似的捲走下唇的血珠子,笑了:“當年真沒給你起錯名兒……甜的,黏的……拼了老命甩都甩不掉。”

  “想都別想。”

  人安身立命的兩條腿,便是愛與恨這兩條根。有一日,一人匆匆地來,隨手撒下籽種,又匆匆地走。現今它發芽且茁壯,成材且蓊鬱,牢牢地把他和塵世牽在一起,又是同一人匆匆地來,將這兩條根絞得稀爛。

  他不允他再匆匆地走了。

  他抱緊他的十七,渾身劇顫:“……阿放。”

  “怎麼叫的?沒大沒小。”

  “我想這樣叫你,很久了。”

  “小子,你手上也輕點。”聶放又笑了笑,“抱著……就抱著吧,我保證不甩開你……但別太緊……我很疼的。”

  “……好。”

  他不捨得他再疼了,哪怕一星半點。

  他疼太久了。

  月色很好,雖然不是滿月,但那彎而明亮的一鉤,又像是一個黑的圓疊在了滿月之上。

  這兩個圓無聲照著庭里兩個人,照著把兩顆人心連在一齊的刀;一顆冷而腐朽,一顆熱而鮮活。開初熱的那顆用滾燙的血養著那顆冷的,它漸漸變溫、變暖,才像是活的;後來,人聲、風聲、鳥雀聲、落葉聲都乏了、累了,它們也一塊兒涼下去。

  聶十七把他的釋之找回來那天,也不是個滿月夜。

  但那夜也有很美的月光,銀燦燦,澄澈無瑕。

  “我手頭沒什麼錢,只十七枚銅錢。十七枚銅錢,買你十七年,怎麼樣?”

  他隱約覺著這人在騙他,但像被月亮迷了心竅,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他牽住他的手,走入他的餘生。

  從此,再沒放開過。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爆肝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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