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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南京後寫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後來他去找她,他們已經全家離開上海了。再到她姊姊那裡去,就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他不該相信的,但是當時實在是沒想到,她自己的姊姊會使出這樣的毒計殘害她。曼楨哭著道:“我現在也是因為時間隔得久了,所以對我姊姊的看法也比較客觀了。好在現在——製造她的那個社會也已經崩潰了,我們也就——忘了她吧。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這許多年來使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在終於知道了內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於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淒涼的滿足。

  這爿店裡漸漸熱鬧起來了,接連著有兩三起人進來吃飯。

  世鈞向壁上的掛鍾看了一看,他始終就沒告訴曼楨他今天請叔惠吃飯的事。當下他便站起身來笑道:“你坐一會,我去打個電話就來。”

  他到樓上去打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是翠芝聽的電話。一聽見翠芝的聲音,他不由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是離他那樣遙遠,簡直陌生得很。他問道:“叔惠來了吧?”翠芝道:來了。來。“他從來沒做過這樣拆濫污的事,約了人家來吃飯,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氣。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

  翠芝那邊掛上了電話,便向女傭說道:“不用等了,一會兒就開飯。”叔惠在客廳里聽見了,她走了進來,他便笑道:世鈞不回來吃飯了?他上哪兒去了?道:“誰知道他!真豈有此理,你難得來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沒有什麼,我又不是外人。”翠芝不語,只是低著頭編織著。半晌,她突然昂起頭來,淡笑著望著他說道:“你這些天不來,大概是因為不敢來,怕我再跟你說那些話。”叔惠微笑道:“哪兒?”翠芝道:“我憋了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了——”叔惠沒等她說下去,便很懇切地說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對我非常好,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值得你這樣喜歡的。其實你這不過是一種少女時代的幻想,而後來沒有能實現,所以你一直心裡老惦記著。”翠芝想道:“他那意思還不是說,我一向是個要什麼有什麼的闊小姐,對於他,只是因為沒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別念念不忘。”

  憤怒的淚水涌到她眼眶裡來了。她哽咽著道:“你這樣說可見你不懂得我。我一直是愛你的,除了你我從來也沒有愛過別人。”叔惠道:“翠芝!——我們現在都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應該理智點。”但是她想著,她已經理智得夠了,她過去一直是很實際的,一切都是遵照著世俗的安排,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她在心底里永遠惋惜著她那一點脆弱的早夭的戀夢,永遠丟不開它,而且年紀越大只有越固執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裡也非常難過,但是他覺得這時候對她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他很艱難地說道:“我覺得,你一直不能忘記年輕時候那些幻夢,也是因為你後來的生活太空虛了。實在是應當生活得充實一點。”翠芝不語。叔惠又道:“世鈞現在思想有點轉變了,你要是再鼓勵著他點,我相信你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你從來也不替我著想,就光想著世鈞。”叔惠微笑道:“我這完全是為你打算呀。真的,為你自己的幸福起見,你應當對他多一點諒解。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

  翠芝就像不聽見似的。這時候李媽卻在外面樓梯上一路喊下來:“小少爺呢?來洗澡呀!回回都要人家三請四請。”又嘟囔著道:“就是這樣不愛乾淨!”翠芝大概是怕有人進來,一面拭著淚,便很快地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去了。叔惠就也跟了出來,見她面朝外伏在欄杆上,他就也靠在欄杆上,在這黑暗的陽台上默默地陪著她。

  半晌,忽然二貝一路嚷了進來道:“媽,吃晚飯了!”她跑到陽台上,翠芝在她頸項上撫摸著道:“你洗過澡沒有?”二貝道:“洗過了。”翠芝道:“洗過澡怎麼還這樣黏?”一面說著話,三個人便一同進去吃飯。

  要是照迷信的話,這時翠芝的耳朵應當是熱的,因為有人講到她。起初世鈞一直沒有提起他家裡的事情,後來曼楨說:“真是,說了這么半天,你一點也沒說起你自己來。”世鈞笑道:“我啊?簡直沒什麼可說的——一事無成。所以這次叔惠來,我都有點怕見他。多少年不見了,我覺得老朋友見面是對自己的一種考驗。”說著,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曼楨道:你怎麼這樣消極?我覺得現在不像從前了,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機會。略微有點忸怩地笑道:其實,我這兩天倒也是在考慮著,想到東北去。那好極了!想著,翠芝也會一同去的,很有這可能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見面,她不見得沒想到這一層,但是好像並不介意似的。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微笑道:“不過我想想真懊悔,從前實習工作也沒做完;這次報考的人一定很多,我恐怕沒什麼希望。”曼楨笑道:“你又來了!你決不會考不上的。再說,就是考不上,在新社會裡,像你這樣的人還怕沒有出路麼?”世鈞笑道:“你總是鼓勵我。——老實說,我對新中國的前途是絕對有信心的,可是對我自己實在缺少信心。”

  他隨即說起他的家庭狀況,說起翠芝。他總覺得他不應當對著曼楨說翠芝不好,但是他的口吻間不免流露出來,他目前要想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難的,處處感到掣肘的苦痛。他說翠芝也是因為出身的關係,從小驕縱慣了,這些年來又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來往的人都是些無聊的奶奶太太們。當然他自己也不好,他從來也不去干涉她,總是客客氣氣的,彼此漠不相關。他一方面責備著自己,但是可以聽得出來他們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曼楨一直默默無言地聽著。她終於說道:“聽你這樣說,我覺得你們換一個環境一定好的。譬如到東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也可以擔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為人民服務,我相信一個人對社會的關係搞好了,私人間的關係自然而然地也會變好的。”

  世鈞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夠到東北去,也許於她很有益處,但是她根本不會去的。他不想再說下去,便換了個話題道:“噯,我最近聽見一個消息關於慕瑾,說抗戰的時候他在六安,給國民黨抓去了,他太太可慘極了,給他們拷打逼著要錢,後來就死了。”曼楨道:是的,我也聽見說。

  她沉默了一會,又愴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世鈞道:“這人現在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曼楨道:“我聽見一個同鄉說,慕瑾帶著他女兒到四川去了,那女孩子那時候還小,他把她送去交給他丈人家撫養。這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後來一直也沒聽到他的消息。她過了一會,又嘆道:能夠安心工作——他是只想做一個單純的鄉村醫生,可是好像連這一點也不能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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