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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這時候已經吃了飯出來了,在站台上等電車。世鈞道:“我送你回去。”曼楨道:“不用了,你過天再來吧,我們以後總也不短見面的。”有一輛電車開過來了,曼楨笑道:那麼,再見了。正——只要是在一條路上走著,總是在一起的。“世鈞聽了這話,只覺得心裡一股子熱氣湧上來,眼睛都有點濕潤了,也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來的,他緊緊地握住她兩隻手。時間仿佛停住了,那電車遠遠地開駛過來,卻已經到了跟前,燈火通明的,又開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他一個人站在站台上。

  他回到家裡,叔惠還在那兒,和大貝談得很熱鬧。二貝在燈下看連環圖畫。翠芝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裡,織她的珠子皮包。世鈞坐下來和叔惠說話,翠芝覺得他仿佛有什麼心事似的。平常她從來不去注意到這些的,今天也是因為被叔惠勸得有些回心轉意了。所以忽然地對世鈞關心起來。她看他一直不大開口,但是又好像是很興奮。她便有點疑惑,難道他今天是有意地躲出去的,存心試探他們,讓他們有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

  等兩個孩子上樓去了,房間裡安靜下來了,世鈞便和叔惠談起現在招考各種人才到東北去的事,他很簡潔地說,“我決定去報考。”他出其不意地這樣一宣布,叔惠不由得笑了起來道:“今天怎麼回事,大家都要到東北去!今天早上曼楨打電話給我,說她也想去。”翠芝忽然開口問道:“誰呀?是不是你們那個女同事?”叔惠道:“是的,就是那個顧小姐。”翠芝便默然了。

  世鈞聽見她這樣問著,就猜著她一定是想起那封信來了。

  再由這上面聯想到他們同時決定要到東北去,兩相對照,當然是要疑心了。這事情倒有點麻煩。本來他想到東北去,也預料著她一定要反對的,但是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說服她,現在這說服的工作恐怕更棘手了。——剛才就沒想到叔惠會衝口而出地說出曼楨也要去的話。但是也不能怪叔惠,叔惠又不知道他們不久以前為了那封信曾經引起一些糾葛。至於他今天在叔惠家裡碰見曼楨的事情,叔惠更是絕對想不到的,根本就不知道他上那兒去過。

  叔惠真是十分高興,因為世鈞終於有了前進的決心。他當然極力地鼓勵他去,並且攛掇著翠芝跟他一塊去。翠芝只是默默地坐在幽暗的一隅,她那面色有點不可測。叔惠也知道她對於這件事決不是馬上就能接受的,過一天他還是要切切實實地勸勸她,今天因為剛才有過那一番談話,他想她也許還是很傷感,所以他也沒有多坐,稍微談了一會就走了。

  客人走了,鎖在亭子間的狗應當可以放出來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儘自讓它在那裡悲哀地嗚嗚叫著。

  翠芝依舊坐在那裡織皮包。世鈞斜靠著桌子角站著,把手裡的一支香菸撳滅了。看情形是免不了要有一場爭吵。但是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態度卻是相當冷靜,她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來要到東北去的?”世鈞道:“我那天看見報上招考,就一直在那兒考慮著。”翠芝道:你一定是因為顧小姐要去所以你也要去。你看見她了吧?就是今天,我走過叔惠那兒,預備去催他早點來,剛巧她也在那兒,我就約她一塊去吃飯。不過這一點你要相信我,我決定到東北去絕對與她沒有關係。“

  當然她是不相信的。她心裡想,世鈞一直是愛著那個女人的,只要看那次為了那封信他生那麼大的氣,就可以知道了。但是他因為是一個盡職的丈夫,所以至今沒有什麼越軌的行為。一方面他多少也有些夫妻之情,可是自從那回他嫂嫂在他面前說她同叔惠的話,他從此對她就兩樣了——是的,當時還不大覺得,現在想起來,自從那天起他一直對她非常冷淡,並且去找那顧小姐去了。翠芝想到這裡,就像整個的身子都掉進了冷水缸里似的。

  剛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徹底地談過之後,正是心裡覺得最淒涼的時候,卻連世鈞也要離開她了。過去從來也沒有真正地跟他靠攏過,而現在她將永遠地失去他了——她正像一個人浩然有歸志了,但是忽然地發現她是無家可歸。

  她啞著喉嚨說:“我知道,你現在簡直不拿我當個人了。

  你一定是聽了嫂嫂的話,疑心我了。“世鈞怔了一怔微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本神經病——咦,你怎麼知道的?”

  翠芝道:“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世鈞道:“我不告訴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為她那些廢話,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

  翠芝聽見他這話,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對她竟是這樣信任,她實在覺得慚愧,雖然她在行為上並沒有真的怎樣,恐怕在心裡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實在對不起他,就是平常兩口子過日子,也有許多事情都是她的過錯,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現在明白過來了,但是這時候要是對他表示懺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虛,倒反而證實了人家說她的壞話。所以心裡轉來轉去半天,這話始終也沒說出口來。

  她忽然很強硬地說道:“你要到東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世鈞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來是希望你能夠一塊兒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丟掉我!”世鈞笑道:你今天怎麼了?也有點神經病!著點倦怠的意味。經他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麼的,倒落下兩點眼淚來了。世鈞笑道:咦?——等會給大貝看見了難為情吧?嗤嗤地笑起來了。

  世鈞也笑了。他心裡想著,翠芝要是能夠把她那脾氣改了,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就怕她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就像人家每年年頭歲尾下的那些決心一樣,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能持久,那還是要看她以後是不是能夠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夠刻苦耐勞,在這社會上做一個有用的人。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情形,同是在舊社會裡糊裡糊塗做了半輩子的人,摜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這回到東北去要是去得成,對於他正是一個嚴重的考驗。在這一點上,他和她是有一種類似兄妹的感覺了。他微笑著牽著她的手,輕輕搖撼了一下。

  他想,這是他們感情上的再出發。

  十八

  這是在瀋陽了。這一天晚上有一個晚會,專為歡迎這次到東北來的工作人員,由當地的文工團演出餘興節目。世鈞心裡想著,曼楨看見了一定要想起她那個榮寶了。曼楨今天沒有來,因為有點感冒,在宿舍里休息著。

  台上剛演完了“喜報”,掌聲四起,坐在世鈞和翠芝中間的二貝,拍手拍得太用勁了,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的,衣兜里的一隻蘋果也滾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經改了裝,穿上了列寧服,頭髮也剪短了。這一低頭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著漆黑整齊的頭髮。其實同是剪髮,電燙的頭髮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於一個時髦人,剪掉這麼兩三寸長一段蜷曲的發梢簡直就跟削髮修行一樣,是一個心理上的嚴重的關口,很難渡過的。翠芝也是因為現在的眼光有點改變了,看見曼楨的頭髮剪短了,看著並不覺得不順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鈞本來有點擔心她跟曼楨在一起不會怎樣融融洽洽,他在動身以前曾經請曼楨到他們家裡吃過一次飯,讓她和翠芝見見面,那時候翠芝的態度還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後來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她漸漸地也就對曼楨多了一層認識,還沒到瀋陽,兩人已經感情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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