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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你怎麼啦?你身上也有這種沒用的液體嗎?"

  老沈說罷,眼裡重新閃出那種星際、達觀和頑強的光芒.一見這目光,我登時止住淚水,我多麼喜歡這種目光,就象黑夜裡大風吹不滅的一對燈兒.見了他這目光,似乎知道了他深藏心中的真正的一切.我呢?反而自覺羞慚,抬起手背抹著眼睛;他呢?開始關切地詢問我的病情以及老家的生活情況,可就是不談他自己.

  "你呢?你為什麼不談談你自己?你當我不知道你目前……

  "我忍不住問.

  "掃廁所嗎?"他急切地截斷我的問話,卻微笑著反問我,"你以為他們這樣做就把我治死了?那是蠢人的妄想,可笑哪!"他笑著.但笑得一點也不勉強.

  "可是……"我瞧瞧周圍黯然而無生氣的景象,茫然地說.卻只說了這兩個字兒就說不下去了.

  老沈馬上意會到我的想法.他神秘而洋洋自得地一笑:"噢,你以為……"他衝動起來,仿佛要泄露什麼天機似的.

  沈大嫂忽在一旁插嘴說:

  "行了,行了.你懷裡暖水袋涼了吧!還不換換熱水?你不怕胃口疼?才好了幾天,又什麼都不在乎了?"

  老沈起身從懷裡掏出那隻墨綠色的橡皮水袋,換上熱水.我心下明白,沈大嫂是藉故阻止他亂說.

  "你的老毛病還不見好?"我有意換換話題.

  沈大嫂接過話說:

  "胃疼、血壓高、嘴上沒問,三樣老毛病,哪樣也沒好,早晚要他的命!"

  老沈有些不耐煩地打個手勢阻止她,並說:

  "得了.你少說兩句吧!還不打點酒去?老何遠道來看咱們,馬上又要走了,你也不知道招待招待人家!"

  他倆此刻的心情和想法我都知道.忙推說我有心臟病,醫生不准喝酒,叫他們別客氣.沈大嫂本來也不想去,好象只有死守在這兒她才放心似的.老沈卻非叫她去打酒不可.看樣子,他是想支開沈大嫂,和我說幾句知心話.沈大嫂拗不過他,便賭氣拿了酒壺往外走.臨出門,還氣哼哼地扔下一句話:"你要是這麼活著還嫌不痛快,就亂說吧!瞧,一張畫,一個潘大年,把你折騰得還不夠受嗎?"跟著 "呼"地一聲帶上門走了.

  當時我的確有些尷尬.老沈帶著歉意對我說:"你大嫂心裡不痛快,你可別介意.我的事真苦了她.多虧我們沒孩子,要不孩子也得跟著受罪……"他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了.低著頭,兩隻手擺弄著桌上的煙碟.一腦袋花白的亂發對著我.由此,我看到了他心中陰沉的一面.

  "是潘大年害苦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說.

  "不!"他搖搖頭說:"是他,又並非是他."

  "怎麼?這一切難道不都是因為他出賣了你嗎?"

  "他出賣了我,實際上也出賣了他自己."

  "可是他什麼事也沒有,你可吃盡苦頭了!"

  老沈苦笑一下.他笑得那麼苦,又那麼辛辣.

  "你以為他過得還挺好嗎?不,出賣靈魂的人的日子是陰暗的.一年來,我常常碰到他,他卻不敢看我一眼.我呢?有時我故意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嚇得他低著頭溜掉了.我反比他光明磊落、比他主動、比他神氣!你說怪不怪?!可我是他們‘專政的對象’呀!哎,你說這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嗎?不,當然不是.這說明我身上還有可以自信的東西,因為邪惡與齷齪的東西實際上是怕我的.至於你說的--我‘苦’嗎?也可以說吃盡苦頭了.但誰也不會知道,我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我反問,並迷惑不解了.莫非他真的用"精神勝利法"在麻痹和欺騙自己?他哪裡來的幸福.當我拾起困惑的眼睛,卻見他那雙大眼睛灼灼閃光--那確實是幸福的人眼裡才有的亮光.我剛要說出自己的疑問,他就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拉住我,感情衝動地說:

  "你來,跟我到裡屋去!"

  他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掀開掛在里外屋之間小門上的門帘,把我拉進屋,扭開了電燈.這是間不足七平米的小屋.我站在床鋪與一面牆壁中間的窄道兒上,四下一看,床上堆著幾床被褥,床頭柜上放了一隻舊馬蹄表.牆上這著一條灰色的粗毛毯,上邊用鐵環穿掛在一根橫在一邊的粗鐵絲上.大概由於牆壁殘破,用它來擋擋涼氣.此外什麼也沒有.

  "幹什麼?"我不明白老沈引我進來做什麼.

  老沈神秘地笑了笑.彎腰把床頭櫃打開.呀!裡邊竟被筆筒、水盂、硯台、色碟塞得滿滿的.水盂里盛滿水,色碟里都是新鮮漂亮的色膏,硯台上汪著黑亮亮的墨汁.我奇怪,老沈住何處揮灑?

  我對他的目光是一個問號.

  他沒說話,叫我靠床邊站站.他一手捏住掛在牆上的大灰壁毯往旁邊"嘩"地一拉.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立刻象放了光似地亮了起來.一片無垠、坦蕩、溢滿春色的大地展現在我眼前.黯淡的斗室不存在了,四壁向外迅速推去,一直消失不見.照耀著山野的和煦的春光,仿佛也沐浴在我身上.我痴迷地沉浸在這壯闊而迷人的境界裡--似乎在這一感覺之後,我才意識到面前是無比巨大、生氣蓬勃地畫出來的天地.老沈見我被他的畫所感染而激動的神情,他就更加激動了.他忽然脫了鞋,登上床,腳踩著床沿,把這巨幅的畫掀起來,跟著又出現另一番景致,另一種然而同樣迷人的境界.他一幅幅掀給我看,每幅都有七八尺見方.我無法確切地描述看畫時的感受.我只覺得,仿佛嗅到了樹林裡森郁的氣息、萬頃麥田上飄浮的清香、花叢中散發出的誘人的芬芳,我還仿佛聽到百鳥的鳴郵、飛湍瀑流的如雷一般的呼吼、大海豪壯的喧嘯和橫貫原野的高壓線上電流馳過時嗡嗡的低響.還有風,雨,電光,以及煉鋼爐前灼人的溫度……大自然的美、藝術的力和生活中的蜜匯成一股強勁的熱浪向我撲來.我被他的思想、情感和形象徵服了,被他的藝術征服了.我幾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老沈一邊"嘩啦、嘩啦"掀動著這一幅幅挺重的大畫,一邊象孩子做了什麼得意的事那樣美滋滋地說著:

  "你瞧,這地方,我用了工藝美術中鑲嵌的方法,把原色嵌了上去……哎,你瞧那兒,我把焦墨搞得多稠,叫它產生一種反光的效果.你看可以嗎?龔半千也用過這法於呀!你別一言不發,你倒是提提看法呀!"

  我抬頭看他.他站在床上,從屋頂中央垂下的燈泡就在他臉旁.此刻他的臉頰漲得通紅,眼睛裡好似閃著一對爍爍閃光的小火苗兒--他簡直忘了自己被監改的處境.從這些畫裡,我看得出他正在研究一種新風格和新技巧;他一直沒有放棄對於嶄新的藝術語言的追求,朝著自己早已確定的目標探索著--儘管在如此境況中也沒有停止.依我的藝術見解,這些畫絕對是新穎的、繼往開來的、成功的……

  "這麼大的畫,你是怎麼畫的呢?"我問.並且覺得自己的聲調因感動而微微發顫.

  他撂下畫,告訴我:"我就在牆上畫,否則畫不開.上邊夠不到的地方,我就這樣畫--"他踩著床沿,賠起腳,伸著胳膊動了動手腕,模擬出作畫時的動作.然後他跳下床,一邊穿好鞋子一邊說;"這幾幅畫是我近一個月畫的.這一年,我總共畫了四、五十幅.你看……他撩開垂在床幫下的床單叫我看,我低頭往裡一瞧:裡面放著成卷的畫,一共四大卷,每卷都有電線桿一般粗.為了防潮,外邊都用塑料布裹著,捆上布條成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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