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看著,忽然有一種挺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很象過去在白區工作的地下工作者.這兒就象是一個地下印刷所.周圍危險四伏,隨時都有一旦遭到破獲就要遭難的可能.但他卻大膽、勤苦、熱情地工作著.他白天勞動,這些畫肯定都是夜深人靜時畫的.我再看他的眼睛熬得紅紅的;正是他不願意讓那些美好的想像只出現在睡夢中,才創造了眼前這畫上的一切.那根橫在牆壁上端的粗鐵絲,被壁毯上的鐵環磨得錦亮;只有成百上千次把毯子拉來拉去,才會磨成這樣呵!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現實!一個畫家畫畫,竟象偷偷摸摸、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竟象犯罪一樣!不,老沈肯定不會這樣認為.他如此不辭勞苦,不顧安危,難道僅僅是個藝術狂嗎?決不是.如果他不是對正義和光明、對真善美重返人間懷著強烈的渴望和堅定的信念,他畫了那麼多畫藏在床鋪下又有何用?忠於信仰的人有時會象傻子那樣單純與認真.他不需要讚美、喝采、獎賞,也不為威嚇所懾服.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認定該做的事.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呢!

  我想把這些想法對他說,聽聽他的高見.他卻指指我身後,叫我看另一樣東西.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幅方形的、非常眼熟的畫掛在那裡.原來是《斗寒圖》!這是我剛才欣賞牆上那些大畫時,他悄悄掛在我身後的.沒等我開口,他就說:

  "我又畫了一幅!"

  這一幅畫得更好!風雪更加狂暴,梅樹更加蒼勁,花兒更加地滿艷麗.他用這幅畫再一次無聲地回答我.這一次,似乎告訴給我更多的東西.我充滿讚佩的激情望著他,他卻躲開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謙卑與自責,誠懇地說:

  "老何,你可不要把我想像成那種剛強而有骨氣的人.我被潘大年出賣後,家被重新抄了一次,又被從系裡趕出來.那一度,我曾經很消沉……可是後來,我變了.我變得更加振作,渾身都充滿力量--這一切,並不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是人民給了我溫暖和力量,教育和鼓勵了我.你不明白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因為他孤單一人,沒人理他,"人民"這個概念在這裡太抽象了.

  他沒說話.引我從一扇門走出屋子.拐進一個窄小的夾道.大雪還在紛紛揚揚,飄飄而下,地上早積了厚厚的、軟綿綿的一層,在腳下咯吱咯吱地發響.

  我來到他家的小後院,只有一丈見方.我倆立在院子中間,四下一片白.我剛要問他為何把我帶到這空冷的小院裡,忽然卻見周圍昏黯的空間裡透出一片暗紅色小點點,遠遠近近,愈看愈明晰、愈鮮艷、愈明亮,原來竟是一片梅花!再一瞧,是許許多多小梅樹呢!有的栽在盆里,有的栽在木箱內,還有兩株有一人來高,栽在地上.枝杆如墨筆勾畫的,勁折硬健,雖然壓著厚雪,毫無彎曲之態.花兒盛開,無一殘敗;雪打過後,反而倍加鮮麗.在小院濕冷的空氣里,浮動著濃郁的幽香;風兒吹去,香氣依然襲人.好象連它的香氣也有份量,風吹不去,芳馨永在……

  "你看,這些梅花都是人們送給我的.正是那個所謂的‘黑畫展’之後,很多人卻反而悄悄給我送來梅花.大多數人我根本不認識.有的是工人,有的是農民,有的是幹部或學生;也有的是從很遠的地方送來的.你著栽在地上這兩株,已經一年了,人冬以來放得花分外多.有時我畫到深夜,感到疲乏,就到這些梅花中間站一站,身上的乏勁兒就會不翼而飛.你想想,為什麼我那幅《斗寒圖》挨了批,反有那麼多人偏偏要給我送梅花來?他們僅僅是因為喜歡我的畫嗎?不是!究竟為什麼,你自己去想吧!你現在明白剛才在屋裡我為什麼說自己是‘幸福’的了吧!因為我不感到孤單,隨時都感到我在人民之中.經過這些事,我才真正懂得,我們手中的這個畫筆不是消閒遣興、陶冶情致的工具.它屬於人民,為了人民.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珍視它,不論怎樣艱難困苦我們都無權丟棄它呢!哎,老何,你怔著於什麼?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想得可多啦!生活中有時一事一物,會引起你無限的聯想,由此而引伸出無窮的思想,悟到深連的哲理,致使你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它象一把鑰匙,給你打開一扇長期幽閉著的、幾乎快要鏽死的門,引你走進一片全然嶄新的天地.其實,倒不是這事物本身有著怎樣的神奇,它不過調動起你全部的生活感受、認識和經驗,使你重新檢驗一下過去,並從中發現未來應走的道路.就象引線穿珠那樣,按照一個新圖案把平日積存下來的思想的珠子穿連一起.……我從那天起,不知不覺發生了許多變化.有時冷不丁發覺自己挺可笑,因為常常下意識地模仿起老沈來.甚至連一舉一動、說話的腔調和手勢都象老沈了.我家中人見了頗覺奇怪.我已年逾半百,不是處在愛模仿的孩提時代,究竟什麼力量竟迫使我要返老還童呢?

  那天,我在風雪之夜與老沈灑淚而別.臨別時,我向他要了一枝梅花帶回老家,插在一尊葫蘆形的龍泉瓶里.它開了許久才枯謝,此後不久,竟得知老沈去世的噩耗.當時,我在悲揚之中,竟以為這枝梅花的枯萎是他死去的先兆呢!其實不然,老沈是在一個偉大的歷史事件之後死的--他聽到"四人幫"完蛋的消息後,獨自一人高高興興喝了半斤酒,從此長眠不醒了.

  這消息對我太突然、又太簡單了.因為這是系裡一位同事給我來信中提到的.他寫得很不詳細.而且我得到消息時,老沈已去世一個多月.我不能再發唁電,便給沈大嫂電匯去一百元錢表示安慰.不久,錢被退回,退條上寫著"無人收取".我莫名其妙又不大放心,趕緊給范被寫了一封信.范被很快就回信了.信上說沈大嫂給一個娘家外甥接到北京去了.她還寫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況:原來老沈得知 "四人幫"垮台的消息,當夜喝了一通宵酒.他邊喝邊大笑.沈大嫂勸他少喝,他卻怎麼也控制不住了,醉倒後再沒醒來.范換聞訊趕去,只見老沈"神態安然如睡,嘴角上帶著微笑,此外還有幾分辛辣的意味".通過范填這一描述,我一閉眼便能想到他那樣子.就象我當場見過一樣.

  范被還告訴我,老沈故去時,"監改"的帽子還沒來得及摘下來,卻有四五百人自動為他送葬.有學院裡的師生,也有校外的幹部和工人,多數是業餘美術愛好者.據說播大年也去了.他也落了淚.依我看他的淚水並非沒有一點真情,但卻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會真心的傷心難過.

  當然,這些事早已過去了.

  兩年來學校不斷來信,對我表示關懷,歡迎我養好病日校任教.這是我多年來沒得到過的溫暖.雖然我有病在身,但時代已敲起前進的鼓點把我召喚,宛如春天的氣息,使老樹也Z要抽枝拔節、綻開新蕾、顯露風姿呢!我怎能不趕快操起畫筆,在有限的年華里,為渴望已久的新生活、為大有希望的祖國點綴上絢麗的色彩呢?我當即整理行裝回學校,並指定我兒子買當天的車票.我兒子說:

  "早一天晚一天有啥?"

  "我還要趕去參觀你沈伯伯的畫展呢:他雖然不在了.畫展卻不能誤了參觀日期."

  "沈伯伯的畫你不是早都看過.為啥還要趕去看這個畫展呢!"

  "你懂什麼?我……"我覺得,我怎麼說也無法叫孩子們了解我們之間那些經歷、那些情感、那些酸甜苦辣.便著起急來,說:"少說廢話.我就要當天的票.沒有座位,我就站著回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