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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我要碰到你們所說的那種人怎麼辦?"

  其中一個闊臉、濃眉、胡茬挺密的漢子,用他被酒燒得紅紅的大眼睛看了我片刻.忽然噴著一股濃濃的酒氣,象發火那樣怒氣沖沖地對我說:

  "這種人是披著人皮的畜牲,他們見不得人.你應該找他去,抓著他的脖領子,奶奶娘地狠罵他一頓,揍他一頓!"

  我被他這帶勁話刺激得臉頰火辣辣地發燒,心中的情感象加了火,嘩嘩地滾沸起來.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壺酒全倒進肚子,大步走出飯鋪,徑直去找活大年!

  到了潘大年家裡,我使勁擂門,聲音大得震耳.

  有人出來開門,白晃晃的一張臉正是潘大年.潘大年盯著我的臉看了看,表情變得愕然:

  "呀,老何,你怎麼啦?什麼事?你醉了嗎?你怎麼會喝醉了呢?快請進來!"

  我二話沒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從門裡拉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力氣怎麼那樣大.那一下,竟象拉過一個空空的紙盒子似的.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潘大年,你做得好事!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害老沈?你,你,你究竟為了什麼?!"

  潘大年踉踉蹌蹌地在我面前站定了身子.他從未見我這樣氣憤過.他害怕、尷尬、驚慌,我也從未感覺過他胖胖的白臉如此可憎,那雙小眼完全是一雙叛徒的眼睛.然後他裝出一副慚愧、後悔莫及與可憐巴巴的神氣,哀求地說:"老何,老何,你別急,你聽我說.我,我沒辦法呀,壓力太大呀!"

  我聽了,胸中怒氣更是一發而不可遏止.這下子,滿身的酒勁全衝上腦袋,我大叫;"你,你不是人!"但來時早想好了的罵他的話,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的嘴巴直抖,提緊的拳頭直抖,渾身猛烈地抖動著.

  "老何,請你為我想一想,我……我有一家子人呢!"

  我朝他的臉"呸!"地吐一口唾沫.猛轉身,氣沖沖地走了.潘大年在後邊緊緊追著我,不住地哀懇著:

  "老何,老何,你等等,你等……."

  我回頭朝他吼一聲:

  "你滾開!你要是還想出賣,就連我一同出賣了吧!"

  我走著.一個人,直衝沖又跌跌撞撞的.酒意與怒氣在我的血管里奔騰衝撞著,渾身仍顫抖不止.眼裡流著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任憑它流,也不去抹.走著走著,我又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沒有剛才遇到那兩個工人的一股豪氣.為什麼不掄起胳膊,狠狠揍他一頓!

  四

  又是一個嚴寒酷烈的嚴冬,又是大雪紛飛的一天.我來到老沈家.事情已經相隔一年.一年來,我幾乎沒和老沈見過面.

  自從那晚我罵潘大年後回家,當晚心臟病就犯了.心疼如絞,犯得從未這樣重,若不是老伴及時給我服了硝酸甘油,恐怕沒有今日了.那一陣子我病得厲害,經不起刺激,甚至連人家大聲說話都受不住.我一個在福建老家武夷山山溝里務農的兒子趕來,把我接回去養了整整一年.這期間學校曾派過兩人追到福建,向我了解老沈作那幅《斗寒圖》時的情況.我說:"梅花剛強不阿,不懼嚴寒,人所共知,題做‘斗寒’並不足為奇.老沈是借它漚歌革命者的氣節吧S"除此,我什麼也沒說.

  幸好這兩人比較正直.他們言語間反露出對老沈的同情,並未對我再加細問,就返校了.但沒對我透露有關老沈的任何情況.

  這使我難以放心得下.在這武夷山藍色的山窩窩裡,時時思念那遙遠的難中友人.每日,看著晨嵐從谷底升起,聽著暮鴉帶著一片喧噪聲歸返山林;或者當那疾疾的春雨澆著屋頂,或者當那經霜雨變紅的秋葉飄人窗來,我都會無端地聯想起老沈來.尤其是一場大雪過後,萬籟俱寂,滿山遍野一片銀白;橫斜在山拗里的幾株野梅分外嬌艷.那鮮紅的花兒在清澄凜冽的空氣里盛開著,散出幽馨.見此情景,我就更會懷念老沈.心懷憂慮,揣測種種.便獨對花柱,默默祈望他安然無事.每每此時,這做霜斗雪的梅花便是我唯一的慰安.它仿佛捎來信息,告安於我:老沈依然如昨日那樣剛強堅毅樂觀.為什麼梅花會有此神奇的除力呢?只有請那幅《斗寒圖》來做解釋吧

  由於老沈這件事,再加上當時在搞"反擊右傾翻案風",人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的壓抑.整個社會動盪不安,不知道要發生怎樣的驟變.家裡人都勸我,文藝這行風險太大,不能再幹了.我兒子便陪我回校一趟,以病為理由,辦理退休手續,就此退出畫壇,搬回老家,在這天遠地偏、空氣純淨的山溝里隱居起來,"弄風吟月歸去休"算了.我回到學校,感到氣氛比一年前更緊張和沉悶.學校里的 "反擊右傾翻案風"搞得火熱.幾位領導人人自危,反沒人肯決定我的事.看來一時退休還辦不成.我便打算再返回福建去,並且打算連老婆也一同帶回去,免得惹事生非.

  我向系裡同事悄悄打聽了老沈的情況.

  原來他自"黑畫展"開辦那天,就被隔離審查.開了無數次批判會,叫他認罪.他不肯.為此,一度學校里傳說,趙雄對院領導--主要是對楊主任很不滿.認為他縮手縮腳,運動不力,似有包庇沈卓石之嫌.以大家分析,楊主任確實不是心黑手狠的人,對學校的老教師他也有一定的感情,故此對老沈總不肯做得太絕.但他夙來膽小怕事,也決不敢出面為沈卓石鳴冤,哪怕暗中出力也不敢做.後來趙雄竟親自來到學校參加一次批判大會.會後大字報上沈卓石的名字就全打開了黑叉.過了半個月,老沈就被宣布為"現行反革命分子"而撤去一切職務,調到後勤組監督勞動.他每天做運煤、倒垃圾、清掃校園和打掃廁所等事.范現因犯了"包庇沈卓石" 的錯誤,調到食堂賣飯票.潘大年仍留在國畫系裡做教師.但他不單在教師中,就是在學生中間也已名譽掃地,沒人答理他.上課時,學生們還故意頂撞他,冷言冷語嘲弄他.他終日鬱鬱寡歡,走路總低著頭,好象怕見人.可見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聽到這些情況,尤其是老沈的境況,心裡難過極了.在這次返閩之前,說什麼也要看看他去.他遭此重難,必然十分需要朋友的溫暖與安慰呀!

  我敲了敲老沈家的門.一邊拍打著帽頂和肩頭的雪花.

  來開門的是沈大嫂.她一見到我,並不象我想像的那樣--總歸一年未見,應該感到興奮.但她顯得疲憊、冷淡、無精打采,甚至連一點歡迎的意思都沒有.

  "老沈在家嗎?"我問.

  "他……"沈大嫂竟表現得遲疑不決.我猜到老沈在家,她卻不想讓我見他.

  正在這時屋裡發出老沈的聲音:

  "請!是老何吧?"

  "是,是我呀!老沈!"我叫著.

  老沈跑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帶著舊友重逢的衝動勁嚷著:"快請進,老何,老何,請進啊!"我倆緊緊握住手.

  沈大嫂卻在一旁發急地說:‘

  "你小聲點兒行不行?不怕人家聽見嗎?"

  我明白老沈的處境,朝他擺擺手,示意到屋內再說話.我們進了屋,老沈忙著沏一壺熱茶,我倆面對面坐下,互相打量一下.我心裡立刻湧起一陣悽然的情感-- 他瘦了,那件緊身的對襟黑綢面小襖竟顯得寬鬆了.而且他好象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瘦削的臉頰塌陷下去,顴骨更突出,氣色發黃,黑黑的眼圈,眼球發紅,額頂上又脫落下不少頭髮;剩下的頭髮比先前還要燒亂,白髮也添多了.一年之間,變化竟如此大,顯然他受了不少苦楚與磨難.我再扭頭一看,沈大嫂也好象老了許多,屋裡燈光又黯,爐火不旺,寒氣襲人.四壁光禿禿,一張畫也沒有.只剩下許多大大小小的釘子眼兒;靠牆那張畫案鋪一張報紙,上邊碼著三四十棵大白菜.我一時感觸萬千,禁不住忽地湧出熱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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