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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嚴重錯誤,特此報告.

  報告人:潘大年

  一股厭惡與憤憤的心情涌滿我的胸膛.真想不到,高壓能把一個人變得這樣無恥和可憐!此後許多天,我不怎麼答理他,弄得老沈都莫名其妙了.但我一直沒肯把此事告訴給老沈.又鑑於老沈與潘大年關係密切,並在一個系裡工作,我曾向老沈做過兩三次暗示.老沈聽了卻笑道:

  "他就是膽小些.性格上的缺陷吧!"

  我不好明說,只辯解道:

  "膽小是性格上的缺陷,可又不盡然,往往是反映出一種自私.如果這種人沒有堅定的政治信仰,很容易出賣同志!"

  "哈哈,你這樣說不是太過份了嗎?自私誰也免不了,大年總還是優點多嘛!你不可太偏激嘛!運動初期,大年也揭發過我.這原因,如果說他膽小、為了保自己,我倒是相信,而且我諒解他.運動來勢這麼猛,有幾個人經受得住?何況他又那麼軟弱!可是你要說他在出賣我,我卻不能這麼認為.你知道,他私下對我掉了多少次眼淚……"老沈這麼說著,嘴角微微發抖,倒引起他對潘大年的一種同情感.

  "唉!老沈呀!"我心裡這麼想,仍沒把那件事告訴他.我甚至估計到,即便說出來,老沈也會以他寬闊的胸懷和對待朋友的深厚的真情,把那件事容納下.在感情方面,老沈是相當固執的.因此我沒再說什麼,暗自對潘大年存下戒心.

  今天的事,使我對潘大年產生深深的憂慮.此時此地,至親好友間的出賣是致命的.但轉念一想,老沈又沒什麼可供潘大年揭發的.他是不是僅僅由於膽小怕事,有意避嫌呢!不過,我就無法得知老沈目前的處境如何.看來我只有遇到老沈本人才能了解到他的境況了.

  我終於碰見了老沈.在辦公室一樓的走廊里.我倆對面走來.當時走廊上除去我倆再沒見別人.那天風好大,寒冷的穿堂風呼呼地流動著.老沈圍著他那黑色的長圍巾,沒戴帽,頭髮散開胡亂飄飛.我站住了,等他走近.他走到我面前略略一停,同時看了我一眼.這次,他的大眼睛不是黑黑的了,有些發紅,顯然是長時間熬度不眠之夜所致.但目光依舊炯炯有神,有股強烈的自信、孤傲和斗不垮的精神.這裡邊,仿佛還包含一種鼓勵和激勵我振作起來的意思.隨後他抓起垂在胸前的圍巾,更用力地往後一甩,就匆匆走過去了.

  過兩天,又碰到他一次,同樣周圍沒旁人,他同樣沒和我說話.此間還遇見范換一次,范操只是皺著眉頭、咬著下唇、默默無聲地悄悄地點一下頭.我摸不清她的意思,卻感覺老沈的處境非同尋常了.而且我知道,老沈和范摸不跟我說話,為的是不牽連我;而潘大年迴避我,怕的是牽連上他自己.

  此後半個多月,高潮好象過去了.國畫系那邊的批判會見少,院裡的標語已經給寒風扯得破破爛爛.可是有一天,忽然又風吹潮湧,鋪天蓋地而來.人們傳說沈卓石真有問題,據說他在家畫了"黑畫",內容"非常反動".當天,校園裡又貼出一批新的標語和大宇報.有一條寫著"沈卓石畫黑畫,鐵證如山!"白紙黑字,赫然入目.晚上就有幾個工廠的業餘美術愛好者到我家來打聽這件事.消息傳得好快,主要因為老沈的名聲大,崇拜者多,他們都是出自關心來探聽虛實.可我的心裡還旋著一個大謎因呢!

  哪來的黑畫呢?

  次日下午開過一個小會,大約四點多鐘,就被通知到北大樓小展室去看"沈卓石黑畫展".到了北大樓,只見小展室外聚了一、二百人等待參觀.大家都沉著臉,沒人說話,氣氛壓抑,好象來參加什麼追悼會.進了小展室,見展覽開頭就是一塊寫著老沈"罪行介紹"的牌子.室內展出四、五十幅畫,有老沈的課堂畫稿,平日的習作,也有他二十多年前在藝專上學時畫的裸體模特兒,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 可能又抄家了吧--被稱做"黃色畫",一併羅織而來,做為"黑畫".每幅畫下都有一方紙塊,寫著該畫"問題"之所在.但決不令人信服.其中一幅畫了十二隻小雞從土坡上往下跑,就被指為"惡毒誣衊五七道路是走下坡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小雞與五七道路有何關聯.經過一位同事指點,方才明白,原來"五"加"七" 是十二.他畫了整整十二隻小雞,又是往下坡跑,罪過就在這裡了.畫下的紙塊上寫著:"沈卓石就是用如此惡毒而狡猾的手段攻擊革命新生事物."我見了不禁毛骨悚然.

  這裡還掛出了老沈為賓館畫的、挨了批的那幾幅畫.我還是頭一次見,畫得真好!筆墨淋漓蒼勁,不失國畫傳統,又嘗試著用了一些新手法和新技巧,相當大膽而又成功,他這兩手還從來未露過呢!故此畫前圍了不少學生.我從這些在畫前流連駐足的學生們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們決不是在批判,而是在欣賞,或是暗暗揣摩其中的新技巧,把這當做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我竟然還聽到有人禁不住發出輕微的噴噴讚賞聲.我心裡便升起一陣熱乎乎的為老沈感到驕傲的情感.因為他用他的藝術在這裡無聲地、徹底地、令人信服地擊敗了那些無知的權貴,擊潰了蠻橫和邪惡,贏得了人心.如果他能見到這樣的情景,會高興得咧開嘴微笑.對於舉辦畫展的人來說,難道不是最辛辣的嘲笑和最有力的回擊嗎?

  在展覽末尾部分,有一處圍了更多的人.我聽身旁兩個學生在悄悄地說:

  "瞧,就是那張‘黑畫’,聽說是他送給人家的,被人家交出來了."

  "誰?誰交出來的,誰那麼缺德?"另一個學生問.

  "不知道.反正是和他關係不錯的.他送給那人的嘛!"

  "跟他關係不錯的!朋友嗎?哼!"另一個學生發出鄙夷的"哼"聲.

  我聽著,忽然好象從這兩個學生的話里悟到什麼似的.一股不祥的感覺如同電流一般流過全身,我不禁打個寒供,忙走過去,急急分開人群,往裡一望--你去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吧!老沈送給潘大年那幅《斗寒圖》竟然掛在了這裡!這幅畫針對什麼勢力,表達了什麼情緒,一目了然.無疑他們就要以此把老沈置於死地了!

  我心窩裡象有一根針猛刺著,眼前一陣陣發黑.現在已經記不起當時我是怎麼從小展室里走出來的.我走到校園裡,還耳聽到有人小聲而憤憤不平地罵潘大年.但那是誰在罵,罵的什麼話,都記不得了.好似當時也沒有聽清楚.

  我走出大門,獨自一人在學院的大堤上漫無目的地徘徊著.天色漸漸暗下來,風也大了;我任憑刺骨的朔風刀割一般吹到臉上,不去管它,腦袋裡亂烘烘地旋著一個痛苦的問題: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呵!難道二三十年結成的友誼還靠不住嗎?難道有的人非要你以粉身碎骨為代價才能識出他的真面孔?而且,我痛恨自己,為什麼自己對潘大年早有看法而不對老沈說明白?為什麼老沈送給潘大年這幅畫時,自己已經有不穩妥的感覺而在當時未加以阻攔?這裡邊難道不也有我自己的過失嗎?我也害了老沈呀!

  直到天黑我才下了河堤往回走.途經一個包子鋪時,我走進去,沒買包子,只要了二兩白干酒和一碟小菜.我是從來不進酒店的,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一醉方休的欲望.喝過兩小盅之後,同桌的兩個工人的談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兩個都是中年壯漢,都穿著粗拉拉的沾著油污的勞動服.不甚乾淨的結實大手把小小的酒盅不住地送到唇邊.他倆已經喝了不少酒,臉紅得象兩塊紅布.而且正在罵一個喪失道德、出賣良心的人,罵得那麼痛快解氣,每句話都象是替我罵出來似的,比喝酒還痛快.我借著酒勁兒對他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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