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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她最初的接觸不是經常的,所以每一次都能記得。其中記憶最深的是這一次--

  那是七二年的冬天吧!我父母被遣送到原籍江蘇淮安,到老家不久就身患重病,母親的風濕病也發作了,我去著他們。為了省錢,在永定門車站買了慢車票。火車誤點,拖到深夜也沒來。在空蕩蕩的候車大廳感到渾身發冷,便裹嚴圍巾口罩,到外邊的廣場上跑跑步,好使身體發熱。在漆黑的廣場上,忽然一個姑娘和一個男孩兒站在我面前。男孩兒提著旅行包。這姑娘對我說:

  “我們買車票錢不夠,你能幫助一下嗎?”

  我聽這姑娘說話怯生生,聲音低沉,不象經常討飯人的腔調,就伸手向衣兜掏錢。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躥出一個穿軍大衣的男人攔住我,上來一把抓住這姑娘的胳膊,好象抓到一個小偷兒。並對這姑娘厲聲說:

  “好呵!你剛才也對我說買車票錢不夠,要走了伍角錢。你為什麼還找他要?這是詐騙!走,跟我去派出所!”

  姑娘使勁甩胳膊,想擺脫這男人的手,連連說:“你撒手;撒手!”聲音又小又急,但這男人死死抓住不放。

  “算了,他們提著旅行包,看樣子是上車趕路的人!”我說。我向來希望息事寧人,不願看到弱小者過於難堪。

  “嗨!你這同志,受了騙還替他們說話。你能保證他們不是壞人?你也得跟著去一趟,到派出所去作證!”這男人不依不饒,一手抓著姑娘,一手抓住那提旅行包兒的小男孩,剛走幾步,姑娘一妞頭,她的臉給遠處一盞小燈照見。這纏著深色圍巾的異樣白的臉兒好面熟,就在這一瞬,她大概也認出我來了,忙低下頭。但我已經確信無疑:她是簡梅!我不禁大吃一驚,卻來不及弄清這是怎麼回事,必需先幫助她和那男孩兒脫離困境。我立刻攔住那男人,對他說:

  “你甭管了!我認識他們,他們不是向你要了伍角錢嗎?給,我給你!”

  我拿出錢,塞在那男人手裡。那男人莫名其妙,似乎還要糾纏什麼,我已經拉過簡梅和那男孩走了.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我一邊走一邊問,她沒回答,我又問,“這男孩兒是誰?”

  “我弟弟。”她說。

  我頭一次知道她還有個弟弟。

  “你們要去哪兒?”

  她回答得很簡單:

  “我和弟弟到黑龍江去插隊,回來看我爸爸。他上星期就被送到河南一個農場勞動去了。我們事先不知道,白跑一趟,打算今晚返回黑龍江。”

  這姐倆的景況可想而知。我問:

  “你們……你們吃東西了嗎,這麼冷。”

  她和那男孩兒都沒說話。

  我領這姐弟倆到車站的日夜食堂吃包子。我買了許多,那男孩子見到熱氣騰騰的包子端來,毫不掩飾自己的飢餓,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只顧吃,也不說話。我問他叫什麼,他仿佛騰不出嘴來說話,簡梅替他說:“他叫簡松。”說著解去頭巾,她依舊很美,室內的暖氣使她臉頰的氣色微微變紅。她是那種真正漂亮的姑娘,淡妝濃抹總相宜,不會因衣著破舊而顯得寒酸,也不會因華服盛裝而顯得艷俗。此刻她很少說話,手捏一個包子,微微張開唇齒一點一點吃,好象在品嘗。

  “你儘量多吃呀!”我說。

  她反而撂下包子說:“我剛才吃飽了。”就不再吃了,把自己碟里的包子都給了弟弟。簡松也不推讓,頃刻一掃而光。

  “你們在黑龍江生活得怎麼樣?”

  “好唄:”

  她帶著冷冷的嘲弄說。她始終垂著頭,沒抬眼看我。大概由於剛才發生的事,她不好意思正眼瞧我了。我也萬萬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碰到她。這樣我們就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了。她默默地從衣袋摸索出伍角錢,放在我面前說:

  “剛才你替我還了那人伍角錢。還給你!”.

  “這--”

  “謝謝你。我們該走了。”她這才抬起臉來,所給我的感激微薄得很。我不怨她。我懂得,一個受傷的自尊心會怎樣頑強的自衛,相反我有點可憐她了。

  “你們缺錢吧!我可以支援你們一點。”我說。

  “不,我不需要任何人施捨。”她說。

  實際上,她在認出我之前,向我討錢時,不正是向我尋求施捨?

  “算借的,將來還,行嗎?人生無處不相逢,早晚還會碰面的。”

  我說得很誠懇。拿出四十元錢遞給她。

  她猶豫半天,好象在決定做一件分外艱難的事。然後慢吞吞地、艱難地、尷尬地向我張開手,接過錢,同時給我一個目光。我真不願意看見一個好強的人給我這樣的目光。

  這姐弟倆去了。我站在車站廣場上目送他們。入夜的冬天分外寒冷,她緊緊摟著弟弟。我瞧著他們的背影,心裡湧出要去保護一個困苦女子的男性所特有的感情。

  在對她的回憶的相冊里,有幾頁是空白的。沒有她的形象,影子也沒有。自從那次在車站不尋常的邂逅之後,我就辦理了隨同父親“遣返”的手續,遷居淮安鄉下,為了在有病的父母身邊儘儘孝心。世界不要他們,唯我能給他們安慰。我在窮鄉僻壤中苦苦求生尚且艱難,誰又知簡家姐弟倆在遙遠而寒冷的邊陲怎樣生活?那時代,生活給每個人留下的空間極其狹小,並在這小空間裡加上十足的壓力。使人只能顧及周圍那麼一點點攸關切身利害的事情。我僅僅在一次翻動書箱時,無意中從一本舊書中間發現一頁剪報,就是我當年為簡梅寫的採訪《鍵盤上的希望》。如今這希望已經被現實撞得粉碎。當然它只是那時被消滅的無數的大大小小希望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她此刻正在生活的鍵盤最低一組的琴鍵上掙扎吧!我想。那會發出怎樣的聲音?

  待我又一次見到她時,十年沉重的歲月過去了.

  想到這次,我的眼睛一亮,耳邊竟然響起一片暄嘯和狂喊,這是天安門廣場上怒不可遏、火山進發般的呼吼,還是苦盡甘來、令人悲喜交流的十月里的歡叫?喊呀,叫呀,揮舞拳頭呀,五色的彩帶漫天飛舞呀,不!我從記憶的深井裡跳出來一看,原來是面前的電視屏幕變了畫面。剛才那部影片早已演完,正在播放一場英國人喜愛的異常激烈的橄欖球比賽的錄相。呼喊、揮拳、拋擲彩帶,都是球迷們的狂鬧。

  我起來“啪”地把電視關了,燈也閉了。一片漆黑包圍著我。但是,黑,有時並不能使人閉上眼睛,反而叫人張大瞳孔努力把裡邊存藏的東西看清。

  五

  一九七九年。中國如同再次脫開母體的新生兒。一切都不適應,一切還沒完全過去,一切又都重新開端。打開的桎梏還沒有完全從身上卸下,滿懷希冀中難免疑慮重重,帶著惡夢殘留的恐懼面向又大又空的未來。這未來任人們用幻想的大筆去塗抹和充填。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像中的未來,未來又能象誰料想的那樣?它總是在含糊不清的時候最有魅力,就象這個剛從黑暗的母胎里痛苦分娩出的新時代。誰知道它漸漸會長成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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