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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峰到了北京受僱於侄子的公司後,第二年,小嫚也來了。小嫚跟自己說,不是為了劉峰我才接受了那份討厭的工作,護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堂叔,為他洗澡剪腳指甲。什麼樣的老頭兒啊?得有Mother Theresa那樣聖女的耐心和無條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堅持那份工作。工資是不錯,她承認,但那是多讓人厭煩的老頭兒,指望你不花分文伙食費,你的伙食就是他扒拉得亂七八糟,灑得不剩多少的殘羹剩飯。要不是她能不時見到劉峰,她會炒掉堂叔的,炒掉堂叔的女兒,那個把所有中國大陸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陸妹”的女兒,富得要死,摳得出奇。

  她是第一個知道劉峰得了絕症的。那時堂叔已經歸西,她不客氣地接受了堂叔女兒的慈善,免費住在兩居室里。她把劉峰從醫院接到兩居室,照顧他,在他被化療敗盡胃口時為他做點兒湯羹,在他連翻身都翻不動的時候,架著他,用一把骨頭的肩膀扛著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彎兒。小嫚就那樣,整整三年,為我們一百多個消費了劉峰善意欠著劉峰情分的人還情,尤其替林丁丁還情。

  小嫚終究沒有跟劉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會愛的劉峰,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復活一下。沒有人能救活那個會愛的劉峰,小嫚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個會愛的,會為女人肌膚發痴發迷的劉峰。多少個悄悄揉圓的甜餅,悄悄在油鍋里發出吱吱密語的甜餅,裡面的糖是用當時一人每月四兩的糖票買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糧票換來的,那又是多少從牙縫裡省下的口糧!為了口糧,苦孩子劉峰沒學可上,小小人兒一天翻十小時跟頭,翻得成了個剛剛一米六九的山東大漢。

  劉峰的追悼會設置在醫院的靈堂,只有五個人收到了通知,劉峰的女兒劉倩,侄子侄媳,小嫚和我。名單是小嫚確定的。我悄悄盯了劉倩一陣。因為她四分之三的時間生活在手機上,所以我盯她盯得無所顧忌。她那兩個拇指是她們這代人的,在手機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彈琴,敲字飛快。劉倩高高的個頭兒,所以我就想像劉峰很可能長足的身高,很可能成為真正的山東大漢,假如不是早早為吃口飯學翻跟頭。劉倩不好看,但白淨文雅,加上秀髮及腰和一口劉峰年輕時最為驕傲的白牙,人群里還算出挑。劉倩不很記得父親,她跟著祖母長大,記憶里的父親就是傻乎乎地老給人家幫忙,反正父親是那種可以忽略不計的老好人,這世上有了不多,無了不少。

  小嫚跟劉倩不生,見面還抱了抱,劉倩說多虧了沈阿姨。女兒對父親和小嫚的關係,一直也受蒙蔽。劉峰帶小嫚去過山東,那個海碗就是在縣城廟會上買的假文物。小嫚看劉倩的目光是溫情的,帶了點兒尋覓,她父親死不掉的些許體徵、音容笑貌,我相信小嫚能在劉倩身上尋覓到。

  劉倩聽說我是寫書的,便說她父親也寫過書,沒有發表過。寫的是他在戰場上的故事。我興奮了,問:書呢?能不能讓我看看?劉倩說,祖母不識字,覺得那些紙背面空著糟蹋了,就讓童年的劉倩在書稿背面畫畫,做算術,練大字。背面用完,祖母就用它們引火了。她還談到跟父親唯一的出遊。劉峰也帶女兒去邊境,那年劉倩十一。她說父親一直在尋找一個十五歲新兵的墓碑。新兵姓徐,河北人,長了個大腦袋,身體卻還是孩子的,腳穿特號軍鞋。小徐那位在縣人武部當廚師的叔叔替他謊報了三歲,冒充十八歲讓他參了軍。本來當的是打桌球的體育兵,戰前不知怎麼把他調到了工兵營,送上了第一線。姓徐的小兵犧牲時正好十五歲。劉倩聽父親說,小徐鬼機靈,拆除引爆裝置一學就會,還是個傻大膽,不知道怕,什麼危險幹什麼,上前線第四天就受了嘉獎。

  追悼會原定下午兩點。差五分兩點時,劉峰的侄子和侄媳打電話來,說路上堵死了,要遲到半小時。我利用這點兒時間問劉倩,她父親最終可找到了新兵小徐的墳?劉倩說,反正她十一歲跟父親去的那趟,是沒找到。她都找煩了,涼鞋又磨腳,留在招待所看電視,她父親一個人把幾個烈士陵園都找了個遍。我想劉峰對這小兵心是重的。劉峰對誰心重起來,重得執拗,一生一世的重。等候侄子侄媳的時間漸漸變得漫長,我又問劉倩,她是否知道那個姓徐的小兵是怎麼犧牲的?劉倩說,父親倒是對她嘮叨過,不過那時她歲數小,也記不太清,只記得小徐死得莫名其妙,是被繳獲來的微型手雷炸死的。此時小嫚插了嘴,說當時部隊在慶祝什麼勝利,一院子堆的都是戰利品,其中有些桌球大的圓球,所有中國軍人都不認識,覺得新鮮,好玩兒,拿在手裡當球玩兒,小徐本來就還是個頑皮孩子,弄了這麼個小圓東西,這兒摳摳,那兒捅捅,把小玩意兒給玩兒炸了。劉峰告訴小嫚,那是美軍製造的小雷,可以掛在樹枝上,也可以放在草叢裡,腳一絆就炸,敵軍多用它自殺。

  劉倩講得驚悚,但我看出來,她從沒把它看成與她相關的事。本來也是,之於父親的年代,她是局外的,甚至在心裡帶些鄙薄地偷笑。我想在她臉上看到一點兒憐惜,都沒有。父親尋找那個年輕犧牲者,十五歲的一輩子,死後只在她父親記憶里註冊了一筆,連塊墓碑都沒有。多餘的犧牲。要是不犧牲呢?就是多餘的餘生。讓王府井乞討老兵的隊列多一成員嗎?對賞了五角錢的孩子隆重敬禮時多一份陣勢嗎?這就是劉倩的態度。對於師範畢業的初中語文老師劉倩來說,傻乎乎地忙了一輩子的不僅僅是她父親,我們這一代都是多餘的。我們是信仰平凡即偉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勞,就是精英,好幾十年我們平凡得美滋滋的。時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導我們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們生來還不夠平凡,似乎劉峰的一生沒有被埋沒在平凡中。同時埋沒於平凡的還有一個能工巧匠劉峰,一個翻絕活兒跟斗的劉峰,一個情操人品高貴如聖徒的劉峰,一個曠世情種劉峰。本來劉峰平凡善良是無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來大做文章,偏偏無視他可能的非凡之處,抬槓說他平凡就夠了,就偉大了,足夠被推舉上大理石基座。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或許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與林丁丁的錯過,全因為他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擱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強調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確保那份平凡的不變,平凡了,才好使喚;對我們來說,平凡的劉峰真是好使喚。於是誤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愛。因為,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里,都是不信平凡的;尤其女人如林丁丁,千萬年前該跟駿馬一併兒,同屬於最兇悍驍勇的酋長,怎麼可能心服口服地愛上平凡?

  唯有小嫚是女人中的例外。她用了幾十年明白一樁事:她只能愛這個善良過剩的男人。

  小嫚剛才出去找噴壺,現在拎了個漏水的塑料桶回來,接著劉倩的話說,劉峰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小徐的墓碑。得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他還去過一次邊境。小嫚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讓水漏到花和植物上,作用等於噴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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