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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長途汽車上,劉峰說,還有冒充歲數來的呢。十五六歲,愣充十八,五號軍裝穿著都像麵粉口袋,聽首長話是真的,一句都不頂嘴就上了前線。十幾歲也是一輩子過去,薩其馬都還沒吃過呢。

  劉峰還說,他負傷負得虧心,因為負傷,他反而活下來了,而他接兵帶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丟在了身後。

  我從靈台轉過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給那個紅色木頭掛箱抓了去,劉峰最後日子的興致和喜興讓我難過,好難過。小嫚看著紅箱子說:“他給我做的。做了一個月。我老是找鑰匙。門鑰匙,自行車鑰匙,我老找,他讓我一進家門就把鑰匙放進去。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幾口飯渾身都汗透……有天夜裡他睡不著,我問他要不要叫他女兒來,他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

  在“鴨王”吃飯的時候,小嫚告訴我,劉峰病危去醫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櫃裡面那根竿子換了,原先的太細,多掛幾件衣服就給墜彎了。他還幫她把浴室的一塊活動地磚重新砌平,說不砌早晚會絆她一跤,這年紀摔一跤老五歲。還有冰箱內的燈,一開冰箱在裡面摸瞎子,那不成,他把裡面的電源修好,現在冰箱裡亮堂了。最後躺在病危的急救床上了,他還叮囑,小嫚你還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補的,誰知有沒有毒。我問什麼碗。小嫚說,一個裝湯的海碗,他倆一塊兒在他山東老家淘來的,碗沿的釉彩磕壞一塊,小嫚不捨得扔,他住院前買了一瓶藍色指甲油給補上了。彌留之際的破碎知覺里,他想到的事兒中,竟然還有這一個碗。小嫚笑笑,把我為她卷好的餅放到小盤裡。她心裡的酸脹,都在那笑里。

  我問她,她說他倆不是我想像的關係,那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說客廳里的單人沙發拉開是一張單人床,劉峰來她家住,就睡客廳。劉峰下海到海南,他們之間一直通信,一年總有十多封信的來往,她寫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嫚還去海南看過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劉峰叫他女朋友幫著打電話,招呼訂貨送貨,催幾筆款,他帶小嫚玩兒了幾個景點。兩人坐在長椅上乘涼,吃麥當勞的漢堡時,他跟她說,林丁丁從澳洲寫過信給他,還寄了張照片,說是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土黃色的,跟澳洲的沙灘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土黃色的轎車,跟丁丁穿的淡藍牛仔裙特相配,但土黃色的車畢竟有點兒另類。他說他沒給小林回信,因為當時正要換住處。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給郝淑雯的,對土黃色轎車的褒貶也是從郝淑雯那裡聽來的。丁丁從來沒有給他寫過信,寄過照片,他編謊言是因為他的虛榮,他的好勝,他的一廂情願。劉峰也會為一份虛榮撒謊呢。

  後來劉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來到了北京。她來北京的緣由是她親父親的堂弟從美國回來,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為北京是他讀大學、迷上京劇的地方。小嫚當過幾年護士,堂叔的女兒為此相中她來看護老頭兒,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層宿舍樓里買下一套便宜房,付小嫚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頭兒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兒免費讓小嫚繼續住在那套房子裡,算她對小嫚的謝恩。

  “你們倆都是單身,為什麼不合在一塊兒過呢?”

  小嫚搖搖頭,笑笑。

  “你不願意?”

  她又搖搖頭。

  那就是劉峰不願意。劉峰的心是愛她的,疼她,憐惜她,但身體不愛她,正如他的身體愛小惠,心卻不愛,一回事兒。一個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愛的人,是太難得了,就像二十歲的他,碰到二十歲的林丁丁。天下可愛女人多了,可愛的女人還得會唱歌,劉峰愛的是會唱歌的可愛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們還必須像丁丁那樣,圓圓的腦袋,細細的脖子,走路微張著兩隻小手,以防摔倒隨時撐扶似的。這都有了,她還必須常常“胃氣痛”,抱怨得跟個孩子一模一樣:“喏,這隻胃脹得像只球!”

  可也許所有讓劉峰死愛的,都是假象的林丁丁。

  “我們就是好朋友,親密歸親密。”小嫚說,“我到海南去看他,他當時有個女朋友,很年輕,重慶郊區人。他不愛她,就是做伴兒。”

  小嫚告訴我,劉峰後來跟她來往緊密是被他侄子逼的。侄子老給他說媳婦兒,淨說合些年紀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說了個三十歲的啞巴,劉峰終於求小嫚幫忙,兩人合做一餐飯,請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來到這個兩居室,心就死了,也滿意了,再也不給劉峰說媳婦兒,不過經常提出要到叔叔“嬸嬸”家暴撮一頓。此後常常就是侄子帶酒和滷菜燒臘,小嫚和劉峰做熱炒和燒燉,充一回“天倫之樂”。

  劉峰和小嫚的故事,大半是我想像的。我更喜歡我想像的經過和結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代化給化了。那些留著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秘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雲散的酷熱夏天,劉峰來到小嫚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隻結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嫚。小嫚多麼欠抱,她心裡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裡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昵。她把腿抬得那麼高,那麼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只燕子,一隻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麼?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於認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兒也不讓她擔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麼丑,丑得誰也不要。她就是抱著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里,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著的床單,水泥袋。粉紅格子床單里,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峰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嫚,是我的老戰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後小嫚跟劉峰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峰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裡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隻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群,來到小嫚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小嫚在歌樂山住院都沒忘了她在劉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兩人一塊兒去邊境祭奠犧牲戰友的那夜,那一刻離小嫚反而近了。他們在劉峰的房間喝酒,吃花生和薩其馬。那是個窄長房間,挨著牆放了四張床,夾出一條一尺多點兒寬的走道,他們面對面坐在床沿上,一個方凳子放在中間,就是他們的小餐桌,放了一個裝白乾的茶缸,四周堆著花生和薩其馬,還有一包牛肉乾。他們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樓都黑了燈。聊完劉峰送小嫚回她的房間,小嫚的房間在四樓,走廊跟地道一樣,小嫚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後一滑,但肩膀背面馬上就靠在了劉峰身上;她沒想到劉峰離她那麼近。小嫚在劉峰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劉峰那微帶傷濕止疼膏的體味讓小嫚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劉峰的女人。劉峰問她怎麼了,她說房間裡原來同住的兩個烈屬今天都回鄉了,她走到這裡已經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劉峰的肩膀不動聲色里離開了她。小嫚血都涼了。兩人就要摸黑兒分手,小嫚感到一副嘴唇輕輕觸在她的臉頰上。那是特愛乾淨的男性才有的嘴唇,乾燥,溫熱,只是出來的氣流帶酒精味兒。小嫚扭過頭,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呢,她碰到的卻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這一點。劉峰用真手拍拍她的臉蛋,笑笑說怕啥,如果那些黃土下的朋友夜裡來串門,就是不見外咱們;要他們真來串門,叫總機接210。210是劉峰的房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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