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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查的範圍一會兒縮小,一會兒放大,但是,沒有結果。案情難以突破。一眨眼已經拖到第四天了。在這四天裡頭,八二(3)班的同學對「鐵的紀律、鐵的校風」有了極為切膚的認識。準確地說,對「鐵」這個金屬有了極為切膚的認識。鐵是沒有表情的,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但是,鐵很重,很硬,有一種霸蠻的力量。同學們對「鐵」產生了一種極度的恐懼。因為鐵的靜止永遠都是暫時的,它一旦行動起來,沒有人知道後事如何。同學們發現,任何東西發展到一定的火候,它都有可能變成鐵。比方說,事件,比方說,時間,比方說,心情。它們現在都是鐵。很重,很硬,橫在八二(3)每一個同學的面前,的心裡。八二(3)班死氣沉沉。每個人都輕手輕腳的,生怕哪兒碰到了鐵,「當」的一聲,或者說,什麼聲音都沒有,鐵已經把你的皮肉帶走一大塊。

  比較下來,王玉秧承受的壓力則要大得多。這種力量並不只是來自校方,在很大的程度上,它來自於同學們的中間。甚至,它來自於王玉秧自己。王玉秧說不清楚了。玉秧嘴笨,說不清就不說。但是,抬不起頭來。玉秧可以麻痹自己,其它班級的同學可是麻痹不了的,他們的眼睛是「雪亮」的。關鍵是,他們的想像力同樣是「雪亮」的。同學們當中已經流傳開了,王玉秧和錢主任已經進入了「僵持性的階段」。雙方都在攻心,就看誰挺得住。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靜止肯定是暫時的。同學知道,暴風雨會來。一定會來。

  暴風雨來了,相當地突然。一點都沒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相反,很平靜。當然,這種平靜是學校里領導的那一方,同學的這一頭卻從來也沒有消停過,所謂風欲靜,而樹不止。星期六的上午,北京時間九點整,錢主任,黃老師,八二(3)班班主任,三個人呈品字形,一起走向了八二(3)班。同學們早就到齊了。錢主任滿面春風,是那種如釋重負的樣子,難得一見的輕鬆。黃主任卻反過來了,惆悵得很,一點都不像平常那樣親切,反而心頭壓力重千斤。同學們望著錢主任的臉,知道破案了,事情終於有了結果了。但是,因為具體的名字還沒有說出來,反而更叫人揪心。教室里的氣氛嚴峻異常。王玉秧咽了一口,所有的人都咽了一口。同學們的緊張是有道理的。天上飛來了一隻鐵疙瘩,在它落地之前,誰會知道這隻鐵疙瘩會砸到哪個人的腦袋呢。

  班主任進門了,站在黑板的左側。黃老師進門了,站在了黑板的右側。錢主任最後進來了,直接走上了講台。同學們屏住呼吸,以為錢主任會立即宣布希麼的。錢主任卻沒有那麼做,而是避實就虛,鼓掌了。同學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但是,既然領導都鼓掌了,被領導的當然要跟著鼓掌。掌聲很寥落,稀稀拉拉,錢主任在耐心地等待。等教室里全部平息下來了,錢主任高聲說,他首先代表校支部、校行政,代表八二(3)的全體同學——不包括個別人——感謝我們的公安戰士。錢主任說,公安戰士其實每天夜裡都在學校里工作,現在,真相大白了。錢主任伸出他的胳膊、他的手、他的食指,繞了一圈,指著下面說,偷錢的人就在這間教室裡頭,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這位同學的眼睛現在正看著我。」教室里的空氣在一點點地往裡收,都有些燙了。錢主任還想再說些什麼,黃老師卻病歪歪地走上了講台。她攔住了錢主任。黃老師請求錢主任讓她「說兩句」。黃主任很疲憊,很沉痛,好像剛剛哭過,好像剛剛從病床上支撐著站了起來。黃老師說:「同學們,我是一位母親。我想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和同學們談幾句。」 黃老師一開口同學們就已經被感動了。她的聲音很小,還有點喘,聽得出是在努力,是在化悲痛為力量。黃老師首先介紹了她的兒子與女兒。兒子在北京讀書,北大;女兒在南京讀書,南大。黃老師說,她為她的兒女「感到自豪」。黃老師說起兒女的時候聲調是那樣的綿軟,表情是那樣的柔和,洋溢出母性的慈愛和掛牽。無端端地叫人悲傷。同學們雲裡霧裡,不知道黃老師在這個要緊的關頭說這些家事做什麼。可是,同學們立即從黃老師的談話裡頭知道了她的良苦用心。昨天晚上學校裡頭已經開過行政會議了。會議決定,一定要開除那位「至今不肯悔悟的同學」。黃主任的眼眶紅了,目光像霧一樣濕潤。黃老師很堅決地說:「我不能同意!」

  黃老師開始了回憶,她回憶起了「遭到不公正的待遇」的日子,兒子在鄉下發燒的事,40度1,還抽了筋,搶救了半個小時。她回憶起了她的女兒,四周歲的那年曾因為食物中毒而危在旦夕。這些事情都是黃老師心中的痛,令人傷感。黃老師流淚了。黃老師對著錢主任說:「哪有孩子不生病的?!哪有孩子不犯錯誤的?!」錢主任啞口無言。黃老師的話像春風,像春雨,一絲一絲,一瓢一瓢,飄拂在同學們的心頭,澆灌在同學們的心坎上。同學們低下了腦袋,每一個人都流下了悔恨的淚。黃老師擦乾了眼淚,說:「我已經向學校的黨支部提出了請求,請求校領導給我最後的機會,再給我兩天的時間。我相信,這位犯了錯誤的同學一定會自新,會主動承認錯誤。他一定會到郵局去,把不屬於他的錢物寄給我——我是一位母親,同時也是一位黨員。我以母親和黨員的雙重身份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寄來了,內部處理。相信我,孩子們,千萬千萬不能存有僥倖心理。公安人員已經在龐鳳華的箱子上提取了指紋了呀!誰碰過龐鳳華的箱子,公安局一目了然。我們更是一目了然。公安局一旦來抓人,那就說什麼都晚了呀!」黃老師已經很急了,恨鐵不成鋼,又流淚了。「相信我孩子們,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不要再讓你們的母親傷心了。」

  黃老師情聲並茂。她的話好幾次都哽咽住了,差一點哭出聲來。她的話溫暖了八二(3)同學的心,擦亮了八二(3)班同學的眼睛,鼓足了八二(3)班同學的勇氣。功效立竿見影。星期一的上午,第二節課之後,匯款單寄來了。然而,黃老師拿著匯款單,望著錢主任,犯難了。這一次是真的犯難了。依照事先的部署,從匯款單上對照匯款人的筆跡,準確無誤地找到偷錢的人,原本是很容易的。但是,誰能想到一下子寄來了四張呢。再怎麼說,二十塊錢也不可能被偷走了八十塊,邏輯上就站不住。錢主任、黃老師還是搬來了八二(3)班的作文本,查出來了,匯款人分別是孔招弟、王玉秧、邱粉英,還有一張是用左手寫的,一時不能肯定。黃老師把四張匯款單拍在錢主任的桌面上,說:「你看看,這到底是誰?」

  錢主任笑笑,嘆息一聲,說:「老黃,你也有二十年的政治經驗了,正面的有,反面的也有。有人願意主動承認錯誤,這又有什麼不好?」黃老師用右手的掌背拍著左手的掌心,說:「我是說怎麼處理這八十塊錢!」錢主任把不能肯定筆跡的那一張匯款單放到黃主任的面前,關照說:「把錢取出來,還給龐鳳華。」黃老師問:「另外的三張呢?」錢主任把另外的三張鎖進了抽屜,說:「先放在這兒。」黃老師說:「六十塊呢,不是小數字,不能浪費嘍哇。」錢主任說:「怎麼會浪費呢。不會浪費的。怎麼會浪費呢。」黃老師有點摸不著頭緒,小心地說:「究竟怎麼辦呢?」錢主任說:「你呀,小黃,怎麼說你好呢。有些事,宜粗不宜細。把問題放在那兒,撂在那兒,比處理了更好。就這麼說了。哈,不要再提它了。都過去了。哈。」

  被偷的錢寄回來了,全校的同學都知道,寄回來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我沒偷,不是我偷的」,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麼?沒有了。放鬆之後必然就是觀望。同學們就是想看一看,到底是誰偷了。但是結果令人失望,他們等待了四五天,學校的布告欄上一直沒有張貼「處分通告」,看起來真的是「內部處理」了。玉秧心存感激,內心的喜悅可以用「劫後餘生」來形容。但是感激歸感激,輕鬆歸輕鬆,說到底還是冤。冤哪。這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麼?不過玉秧退一步想,不招又能怎麼樣呢?人家派出所的人已經查出指紋了。龐鳳華的箱子玉秧有沒有摸過,玉秧一點底都沒有。想不起來了。從常理上說,同在一個宿舍裡頭,真的很難免。萬一指紋碰巧就是玉秧的,公布了,玉秧的活路就死了。這個賭玉秧打不起,賭注太大了。玉秧想,還是這樣好,反正也沒人知道。別人怎麼猜就讓別人猜去吧。逃過了一劫,總是好的。怎麼說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呢。無論如何,玉秧睡了一個踏實覺,真的踏實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可是,怎麼到現在都沒有人找玉秧談話的呢?這是不是就叫做「內部處理」呢?肯定是了。看起來領導還是講信用的。玉秧信得過。領導這樣寬大,自己就不要再疑神疑鬼的了,要不然,對得起誰呢。 鑑於師範學校的「新情況、新形勢」,師範學校的校衛隊在元旦的前夕終於成立了。學校里撥了專款,買了軍用黃大衣,一個人一件。同時配備的還有一條軍用皮帶。當然了,校衛隊的成立大會上錢主任說了,這些財產都是集體的,每一個同學都要好好愛護,畢業的時候還要交到集體的手上。話雖然這麼說,校衛隊的同學對軍用大衣和軍用皮帶顯然並不愛護。為了威風,顯示出他們的與眾不同,他們整天都要把大衣扛在肩膀上,把皮帶束在腰裡頭。這是可以理解的。再說了,能進校衛隊,對每一個同學來說也實在是一份榮譽。它至少表明,這些同學都是班級裡頭的積極分子。是通過無記名投票,民主選舉,再經過組織上的嚴格挑選,審查,這才正式產生了。一個班才一個,男女生都有。成立大會上錢主任專門和校衛隊的同學講了話,錢主任強調,校衛隊的任務就是要保衛好學校,就是要保護人民財產的安全。錢主任站起來,大聲問:「同學們有沒有這個決心?!」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有!」回答很整齊。男同學的聲音渾厚有力,而女同學的,反而更清脆,更悠揚,更響亮。在禮堂的懸樑上盤旋的時間特別長。這陣繞樑的聲音裡頭就有龐鳳華。

  說起來也真是怪了,自從丟了錢,龐鳳華的人氣直升,一下子都成了師範學校里的風雲人物了。就好像她不只是丟了錢,而是拾金不昧、見義勇為了似的。當然,龐鳳華並沒有驕傲,比以往更為謙虛,完全是一副品學兼優的樣子。這只能說明龐鳳華真的是今非昔比了。玉秧想,丟錢這樣的好事怎麼就攤不上自己的呢?說起來還是沒那個命。八二(3)班民主選舉校衛隊員的時候,龐鳳華的得票一路飈升,居然排在了第二。連玉秧都投了她的票。細想起來一點道理都沒有,可當時就是這麼做了,人這個東西真是太奇怪了。按理說,龐鳳華得票第二,依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還是不該進校衛隊的。但是,班主任「集中」了一下,龐鳳華最後進去了。班主任說,得票最多的體育委員「班裡的工作還需要他」,這一來只能是龐鳳華。龐鳳華不僅穿上了黃軍裝,腰裡頭還束上了長皮帶。人也漂亮了,像一個女軍人,像一個女警察。英姿颯慡的,還威風凜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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