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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的上午,北京時間十點十五分,八二(3)的同學全體集中。許多同學還沒有吃早飯,王玉秧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洗臉刷牙,班主任來了,學生處的錢主任也來了。龐鳳華沒有來。她單獨留在了宿舍,正在給派出所的公安員做筆錄。離開宿舍的時候許多同學都看到了龐鳳華,她坐在床沿,散著頭髮,上眼皮都已經腫了,很哀怨,一點力氣都沒有。公安員給她倒了開水,她碰也沒有碰一下。那是真心的悲痛,和昨天在田徑場上不一樣,裝不出來。

  教室里的人齊了,年輕的班主任站在黑板的旁邊,臉色相當難看。他的身體站得像標槍一樣直。他在等待錢主任說話。錢主任卻不開口,嘴抿著,撅著,嘴邊的兩條咬紋卻陷得特別地深。他從走進教室的那一刻到現在都沒有開口。錢主任終於點上了香菸,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噓了出來。錢主任說話了,他說:「我姓錢。」錢主任說:「誰有膽子給我站出來,把我偷回去。」錢主任的話引來了幾聲笑聲,但是笑聲立即止住了。錢主任不像是說笑話。他的表情在那兒。錢主任說完這句話之後停頓了相當長的時間,眼睛像黑白電影裡的探照燈,筆直地she出兩道平行的光。兩道平行的光從每一個同學的臉上划過去,咯吱咯吱的。如果你抗不住,低下了腦袋,錢主任會立即提醒你:「抬起頭來。眼睛不要躲。看著我。」

  錢主任一心撲在工作上,學生的工作做得相當地細,有生活上的,有工作上的,還有思想上的。這一點即使在全省師範類的學校中都很著名。錢主任已經連續兩年獲得省市級的先進工作者了。獎狀就掛在辦公室的牆面上。錢主任在「四人幫」的時期坐過牢,平反之後,上級領導原想調他「上來」,到局裡去。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錢主任謝絕了,堅持在「下面」。錢主任說,他熱愛「學校」,熱愛「教育」,最終還是留了下來,錢主任在師範學校開始了他的「第二個春天」。

  錢主任格外地努力,希望把學生的工作做得更細,更深,把損失的時光補回來。用錢主任自己的話說,「上到死了人,下到丟了一根針」,他「都要管」,誰也別想「瞞著蚊子睡覺」。管理上相當有一套。所謂的管理,說白了就是「抓」。工作上要「抓」,人也要「抓」。錢主任伸出他的巴掌,張開來,緊緊地握住另一隻手的手腕,向全校的班主任解釋了「抓」是怎麼一回事。所謂「抓」,就是把事情,主要是人,控制在自己的手心,再發出所有的力氣。對方一疼,就軟了,就「抓」住了,「抓」好了。錢主任的解釋很形象,很生動,班主任們一看就明白了。要是細說起來,師範學校的每一個學生對錢主任都有幾分的怵。走路的時候總要繞著他。同學們發現,這樣的時候錢主任其實並不凶,反而把繞著走路的同學喊過來,親切地問:「我是大老虎?」錢主任不是大老虎,只是一隻鷹。你不怎麼看得到他,可他總是能夠看得到你。一旦哪裡出了問題,有了特殊的「氣味」,他的陰影一定會準確及時地投she在大地上,無聲無息,盤旋在你的周圍。

  這會兒這隻鷹正棲息在八二(3)班的講台上,一雙鷹眼緊緊地盯著下面。他又開始開口講話了。他的話題卻繞開了這一次的失竊事件,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但是,他凜然的氣概還是渲染了每一個人,震撼了每一個人。「我們的校長,當然也包括我,想建立怎樣的一所師範學校呢?」錢主任劈頭蓋臉問了這樣一個嚴肅的大問題。「我很贊同我們的校長。」錢主任自答說,「我們的校長說了,第一,鐵的紀律,第二,鐵的校風。八個大字。」錢主任用他的食指不停地點擊講台的桌面,提醒同學們「鐵」是什麼。當然了,鐵是什麼,「同學們都見過」,用不著錢主任「多說什麼」了。錢主任圍繞著「鐵」這個最為普通的金屬把話題慢慢引上了正路,「——鐵為什麼能夠無堅不摧?是因為鐵被煉過了,它很純。如果鐵的中間有了渣滓,有了雜質,鐵就會斷,大廈就會倒。」錢主任接著又問,「我們的工作是什麼?很簡單,把雜質查出來,並且剔除出去。」教室里一片闃靜,都能聽得見粗重的喘息了。差不多每一個同學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不少同學的臉都憋紅了。錢主任總結說:「最後我送同學們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散會。」 龐鳳華的飯菜票和現金一分都沒有少。因為有3000米的賽事,龐鳳華匆匆忙忙的,順手把錢物都帶在身上了,掖在了內衣的小口袋裡頭。龐鳳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留神,上了跑道又跑得太猛,後來全忘了。那些錢物還是龐鳳華第二天洗衣服的時候自己掏出來的,帶著龐鳳華的體溫,甚至還帶著龐鳳華的心跳。不過事情已經鬧開了,都驚動了派出所了,龐鳳華哪裡敢說。蹲在盥洗間裡,又哭了。臉上悽苦得很,別人都勸不動。越勸龐鳳華哭得越傷心。後來連勸的人都一起哭了。這個不能怪人家鳳華,這樣倒霉的事,換了誰誰不難過。

  龐鳳華在當天的晚上找到了年輕的班主任,班主任住的是集體宿舍,這會兒同宿舍的其他人都打康樂球去了,只留下了班主任一個,正趴在桌子上批改作業。龐鳳華進來了。兩隻手緊緊地扶著門框。班主任扭過身子,示意龐鳳華坐。辦公桌的旁邊是老師的單人床,龐鳳華只能坐到老師的床上去了。龐鳳華一臉的悽惶,坐得很慢,尤其是快要落座的時候,她扭著她的腰肢,用她的屁股緩緩找到了床沿,這才坐下了。年輕的班主任發現龐鳳華「坐」得實在是漂亮,腰肢裡頭有了很獨特的韻致。別看龐鳳華的臉蛋長得不怎麼樣,屁股上的那一把倒還真的是風姿綽約。這一點給了年輕的班主任相當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就對龐鳳華產生了同情了。

  班主任咽了一口,關切地說:「發現新的線索了沒有?」龐鳳華望著她的班主任,無聲地搖頭,很憔悴,帶上了幾分的苦楚。班主任嘆了一口氣,想,錢被人偷了,一定是生活上遇到困難了。班主任取出錢包,拿出十塊錢,遞到龐鳳華的跟前,說:「你先應付幾天吧。」這樣的舉動在龐鳳華的那一頭分外地感人了,龐鳳華望著老師手裡的錢,眼裡的眼神定住了,一點一點閃出了淚光。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老師的臉上,最後,和年輕的班主任對視了,定定的,汪開了一層淚,厚厚地罩在眼眶裡頭。龐鳳華說:「老師。」說不下去,又哭了。龐鳳華這一次沒有坐著哭,而是趴下了,伏在了班主任的枕頭上,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

  班主任坐到龐鳳華的身邊,很小心地伸出手,拍了拍龐鳳華的後背。龐鳳華的後背很猛烈地扭動了幾下,意思很明確了,「不要你管」。但是做班主任的怎麼能不管呢。又拍了幾下。班主任的巴掌一直拍到龐風華的心坎里,格外地催人淚下了。這一次龐鳳華沒有扭,哭得卻加倍的揪心,全身都在哽咽。班主任都很心疼了。這樣持續了兩三分鐘,龐鳳華妥當了,悄悄站起身來,無聲地接過班主任手裡的錢,坐到了班主任的椅子上。她把錢壓在了老師的玻璃台板底下。順手拿起班主任的手絹,擦過眼淚,回過頭來看著她的老師。龐鳳華望著她的老師,突然又笑了,迅速地把嘴抿上,還把笑容藏到了手背的後頭。龐鳳華扭頭就走,一點過渡都沒有。她在走出門口的時候,猛地回過腦袋,發現她的老師還坐在床沿上,對著桌面上的手絹兩眼茫茫。

  案子懸在那兒。依照龐鳳華的口述,公安員並沒有得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一來派出所的同志也也很難辦了。星期一的下午,八二(3)的同學們發現,一直停在行政樓前的警車已經開走了。人家有更重要的任務,不可能為了十幾塊錢的事情無端端地耗警力。可是,錢主任說了,「案子一定要破」,這一來校方的任務自然很重了。保衛科和學生處的老師們工作得相當深入。有分工,有組織。從實際情況來看,已經是一個專案組了。他們夜以繼日。網已經撒開了,再狡猾的魚都不可能漏網。錢主任在行政會議上說,抓一個小偷是次要的,關鍵是一定要樹立一個反面的典型,尋找一個反面的教材,利用這個機會狠狠整頓一下學生的思想作風。錢主任說,最近一段時間學校里的風氣很不好,有幾個男生留起了長頭髮,有幾個女生穿起了喇叭褲。那是頭髮嗎?那是褲子嗎?「我四十三歲了,沒見過。」而校外一些不良青年的行為更需要防範,他們經常戴著蛤蟆鏡,提著一台「三洋牌」錄音機,一邊播放鄧麗君的靡靡之音,一邊在校門口晃蕩。美酒加咖啡,何日君再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都是危險的苗頭。要殺。不能手軟。這裡是什麼地方?錢主任問,這裡是師範學校!「種種跡象表明」,錢主任指出,「社會上的不良作風」已經「滲透到」校園裡來了。這個風氣一定要「殺」!不要指望自生自滅。不能放鬆我們的警惕。 錢主任制定了一個政策,「外松內緊」。所謂外松,一方面要保證學校正常的運轉,另一方面也是給「極個別」的同學一個麻痹,一個鬆懈,好引蛇出洞;所謂內緊,就是大家的眼睛要睜大一點,「那根弦不能松」。不過,從實際的情況來看,「外面」還是松不下來。每一個人還是很緊張。就說王玉秧,跑完3000米之後她究竟做了什麼,這就不容易說得清。說不清就暗含了危險性。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回宿舍呢?玉秧猶豫了兩天,到底還是找到了心理學老師黃翠雲,是一位女教師,擔任著學生處的副主任。玉秧決定這樣做還是很有頭腦的,再拖下去,身上乾淨了,那就不好說了。玉秧老老實實地把情況告訴了黃老師,她之所以回到宿舍,主要是身體有了「特殊情況」。黃老師聽完了王玉秧的陳述,把玉秧帶進了女廁所。讓玉秧解下褲子,把東西翻出來,看了。情況屬實。這個是做不了假的。

  黃老師四十多歲了,曾經被錯打成右派,平反之後才從縣城調進了師範學校。黃老師可不像錢主任,很溫和,愛笑,像一個母親,甚至,像一個大姐。雖然也是主任,可是黃老師不允許任何一個同學喊她「主任」,只能喊「老師」。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心中有相當高的威信。黃老師檢查完了,笑了笑,說,「這能說明什麼呢王玉秧同學?」玉秧想,是的,這能說明什麼呢?身上有「特殊情況」,只能證明王玉秧一個人回到宿舍了,只能反過來證明王玉秧的確在案發的現場,並不能證明其它。王玉秧的鼻子尖上全是汗,傻乎乎地站了好大一會兒,很莽撞地說:「不是我偷的。」黃老師輕聲說:「在沒有查出來之前,誰都是可能的。包括我,也是可能的。你說是不是呢?」這一來王玉秧不好再說什麼了,人家黃老師都把自己放進去了,玉秧再狡辯,顯然就有態度上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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