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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如與盧娘子慌忙起身回禮,老者道:“老丈今日閒坐無事便獨自進林子遊山玩水,閒走口渴,不知可能乞一碗水喝?叨擾兩位娘子,萬勿見怪。”

  寶如笑道:“老先生請上坐,這裡簡陋了些,我們原是來遊獵的,正在整治野味獵物,若是先生不嫌棄,也嘗一嘗。”

  那老者滿面笑容坐下道:“老丈也帶了些食物,且共享之。”

  寶如心內暗自發笑,原來這位老者她卻認得,是前世她那食肆裡頭的常客,她仍記得是姓柳的,從前都叫他柳先生,性子頗好,只口舌之欲一項上十分有些急切,每每都愛嘗她的新菜,又給她提過許多極好的意見,後來他要返鄉了,還專程來店裡吃一次,頗有些依依不捨之意。如今他明明是被蛇肉的香味引來,身上帶了葫蘆,顯然不是真的想喝水,只是找個由頭藉機嘗肉罷了。想不到這一世還能見到前世的老客人,她心中也有些親切,善廚之人,本就喜歡善品的食客,這也和那等彈琴的遇到知音一般,正好那瓦片上的蛇肉也炙烤得差不多了,她手腳靈便的撒上備好的蔥段,淋上挑好的梅汁,然後用碗盛了讓淼淼端給老者,卻是有個讓淼淼敬老之意。

  那老者持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嘗了幾口,也不怕燙,一邊吃一邊道:“不錯不錯,極好極好,娘子廚藝極好。”

  寶如笑起來謙虛道:“也不過仗著食材好罷了,並沒什麼稀罕做法。”

  那老者搖頭道:“不然不然,這蛇羹做不好便有腥味,考蛇肉則容易太硬太老,娘子這烤蛇肉難得外頭焦脆,內里鮮嫩,這就要看手法了,同樣的好食材,因為做差的可不少,譬如甲魚,做得壞的簡直令人作嘔,熊掌也是,做不好會有一股土腥味,做得好卻猶如蜜汁炙肉,甘美鮮香,鮫魚皮也是,做壞了像肥肉一般……”

  盧娘子一旁道:“這位老先生倒是吃過不少稀罕東西呀,想是出身富貴。”

  那老者搖頭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教過一些學生,知道老丈沒甚麼愛好,獨愛這口腹之慾,年節有些孝敬罷了。”

  淼淼也好奇問道:“鮫魚皮是什麼。”

  那老者道:“我們常說的魚翅,就是那鮫魚的軟翅,它生在海里,極其兇猛,就像海里的狼一般,經常成群結隊捕食,那猶如大船一般大的魚都不敵它們,它們的魚皮曬乾後十分堅硬,《淮南子》道‘鮫革犀兕為甲冑’,不過若是新鮮的用來製成羹,也是味道很好的,只是得要高人來烹製才好。”一邊又忍不住旁徵博引,說了些海里好吃的東西,淼淼與蓀哥兒從未見過海,看他旁徵博引,親歷海船,見過許多未有的景色,全都聽住了。

  一旁蓀哥兒佩服道:“先生一定吃過很多稀罕東西吧?”

  柳先生笑道:“許多東西也就吃個稀罕罷了,有時候還不如鄉間順手做的玉米面粑兒餅、百蔬老湯,鐵鍋烙小魚好吃。我在蘇杭一代吃過一樣東西叫活珠子,用孵過的雞蛋來做的,敲開蛋殼,裡頭是只沒有孵出來毛沒長全的小雞,味道很是奇妙。”

  淼淼和蓀哥兒臉上都顯出了十分一言難盡的神色,柳先生笑道:“莫要小看這東西,這東西治婦人頭疼有效,滋補得很。”

  寶如笑道:“先在四川居住的時候,當地苗人有道菜,叫不乃羹的,也是許多人望而生畏,但也對身體極好的。”

  柳先生忙道:“《溪蠻叢笑》有雲此不乃羹為‘牛羊腸臟略擺洗,羹以饗客,臭不可近,食之則大喜’,老朽也未食過,不知究竟何物?豈不髒穢?”

  寶如笑道:“並非如此,我見過他們做法,選健康肥壯的活羊,從其小腸尾端割去一截小囊包,整個放在火塘上烘烤,烤到焦黃色,出了油汁,便有奇香撲鼻,將之剁碎,配上蔥蒜姜鹽佐料,加豬油一同煎熬,熟透便成黃色糊狀,吃著微微有些苦辣,之後便回甘生津,甘甜鮮美,那邊有句俗話‘雞吃百蟲藥在腦,羊吃百糙藥在囊’,他們竟是覺得這湯清熱降火,可治百病,沒病也可以防病,只有極為珍貴的客人才會奉上的呢,也有叫羊癟湯的,說起來是真的香,我還想著有空自己再做一次,腸胃不好虛弱之人吃這個卻好。”

  柳先生笑道:“羊食百糙,鄉間糙大多可入藥,那截小腸囊包,是活羊覓吃百糙後的精華,這話說得原有道理,原來娘子曾在蜀中呆過?”

  寶如笑道:“曾在那裡住過數年,那邊苗寨醃魚、侗寨的醃鴨醬等,還有布依山寨的醃骨頭味道都十分奇特,酸中帶辣,很是不錯,和京里做法那是大不同了。”

  柳先生搖頭道:“京里上次寶豐樓我去吃,如今換了個廚子也不成了,三鮮湯一嘗就知道是大骨頭棒子熬的,根本沒鮮味,蘇魚也有問題,不是活魚,以為用油炸過我們就嘗不出呢。”

  兩人相談正歡,遠處馬聲得得,原來是裴瑄帶著唐遠、侯行玉騎著馬回來了,眼看著是滿載而歸,淼淼和蓀哥兒立刻起身跑去迎接,歡聲笑語一片,裴瑄下了馬看到有客人,行禮道:“在下裴瑄,敢問老丈尊姓?”

  柳先生笑道:“老丈姓柳,別號隱鶴,因著老年好靜,住在離這不遠處的莊子上,今日無意閒遊,看到貴府女眷正在燒制野味十分味美,冒失造訪,還望閣下海涵。”

  裴瑄本是江湖豪俠氣派,十分好客的,如今不過是有女眷在才不得不小心些,如今看到這位老先生氣度雍容,應不是歹人,放下戒心,笑道:“不敢當,還請入席同飲才是。”一邊一一介紹,分了賓主茵毯上坐下,寶如和盧娘子在一旁整治獵物,雞湯原就已燉好,再弄了幾樣野味端上來,野味鮮嫩,濃酒美味,那老先生又十分善談,見識淵博,言談風趣,看侯行玉和唐遠是國子監的學生,在學業上也指點了下,看侯行玉的臉色,顯然是極為高明的見解。一群人談話投宜,更兼佳肴美酒在側,不覺日色偏西,終於賓主盡歡而散。

  裴瑄也帶著諸人一同登車回府,這一日兩個孩子玩得及其開心,回府看到許寧還在唧唧呱呱說了一通,好不容易才讓辱娘們哄著替他們洗了澡安置睡覺了。

  許寧才笑著對寶如道:“是我的不對,原說好要陪你們好好玩一天的,臨時徽王世子相邀,那是官家的胞兄,不好推拒,只好讓裴瑄帶著你們去了,不過看著你們今兒玩得還好?”

  寶如道:“不錯,本來淼淼沒能騎馬有些失望的,不過後來碰到了個健談的老先生,說話極其有趣,兩個孩子聽得十分入迷,那位老先生想來學問是極好的。”

  許寧道:“民間臥虎藏龍,也不奇怪,那老先生是叫什麼名字?正要給蓀哥兒請一位學問好的良師,我如今實在太忙,卻是沒時間教孩子。”

  寶如道:“依稀記得姓柳,別號是叫隱鶴的,說起來也巧,前世他也是我店中的老客人了,後來聽說回鄉了的。”

  許寧聽到隱鶴二字,臉色微微變了變道:“原來是他……若是蓀哥兒能拜在他門下,那倒是三生有幸了,可惜如今怕是不成了。”

  寶如道:“這又是甚麼緣故?他很有名麼?”

  許寧苦笑道:“何止有名,柳汝嘉柳大先生,簡直如雷貫耳赫赫有名,這位可是歷經三朝德高望重的大儒,精通儒、釋、道三家之學,朝堂上只怕過半數都曾在他執教的書院裡讀過書,算得上是他的門生,其曾祖父曾為前朝宰相,他學識淵博,博覽經史,著作宏富,先帝時曾由他統領主編了《九經要義釋文》,如今天下書院包括國子監皆習此書。武宗時曾在京師廣開講筵,與四方儒士辯論,四方飽學之士共相交難,無出其右,均辯不過他,先帝時退隱林下,身上還有著資政殿學士、通奉大夫,賜紫金魚袋的榮銜以及樂安郡開國公的爵位,就是當今天子,也曾受他教導過。他退隱後行遍天下,先後在國中各地創辦了隱鶴書院、青鹿書院等近十家書院,一旦開課,數千人往聽,親任山長,門生無數,多少人以能聽過他授課為榮……”

  寶如吃驚道:“居然如此大來頭?我前世只以為是個好吃的老先生而已。”

  許寧道:“他是十分精於飲食一道,曾著有《隱鶴食單》一書,內中連火候、上菜都提及,聽聞他一日午後授課睏倦,於堂上昏昏欲睡,忽聞到窗外有異香飄入,忽然清醒過來,驚呼:鵝肉羹過火候了!遽然起身出門,眾生傳為逸聞。”

  寶如抿嘴而笑道:“倒是個性情中人,白日我看他也十分親切,不如備禮讓蓀哥兒去拜拜師看,便是不成,也沒什麼虧的,大不了我做幾樣好吃的一同送過去,前世他愛吃的菜色,我可都還記著呢,定能做出他喜歡的口味,興許他一喜歡,就收了蓀哥兒也未可知。”

  許寧搖了搖頭嘆道:“前世我力倡變法,他上朝與我辯論,明明古稀之年,卻思緒敏捷,辯鋒犀利,我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眼看將來等我提出官紳一體納糧,天下讀書人都要罵我有辱斯文,以我為寇讎,到時候這位老先生只怕又要臭罵我一通,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便是他收了蓀哥兒為學生,也未必會給我面子,倒讓蓀哥兒到時候夾在中間為難,孩子還小呢……罷了。”

  ☆、第125章 風雨欲來

  秋末,西邊戎狄忽然十萬大軍大舉進犯邊境,幸有邊軍防守,英勇無畏,一時並未失城,但邊疆緊急軍情奏摺飛報京城,李臻連忙命兵部調兵增援,而此時,一樁難事卻擺到了檯面上來,戰事每日軍餉糧糙所費不貲,朝廷府庫耗竭,準確的說,是沒錢打仗。

  這些年熙寧帝一直奉行輕徭役薄稅賦,勸農為主的固本安民之道,除了增收商稅中的鹽茶市舶稅以外,民間糧稅土地稅大幅減少,逢水旱蟲霜等災年甚至直接蠲免,也因此民間各地奏報多是頌讚之聲,濟世安民之策大興,國泰民安,欣欣向榮,黎民得以休養生息,各地民亂幾乎絕跡。然而稅減了,民富了,國庫不免也就有些單薄。如今戰事一興,各地調軍興兵、糧糙馬匹、武器銀餉、練兵費用、戰事修葺,徵用民伕,樣樣都要錢,粗略合計先期費用便約需一千八百萬,而國庫一年兩稅收入不過兩千多萬兩,商業稅四百萬兩,合起來都難以應付戰事國防開支,立刻顯得捉襟見肘,入不敷出,這銀子要從哪裡出,立時就提到了朝堂議事日程上。

  兵部尚書上摺子,戎狄桀傲,邊鄙無備,請向民間征派軍餉、練餉,以保國家邊境安泰。而戶部尚書則認為兵眾而不精,冗費日滋,增派軍餉於民生無益,數倍正供,弊政厲民,苦累小民,剔脂刮髓必致民窮盜起,到時又要加派賦稅剿匪,於社稷無利,有損今上寬仁愛民之名,如今之困,應派使臣與戎狄和談,或許薄利或與和親,速速平息戰事為上。朝堂登時分為數派,日日爭執不下,邊疆數次告急,雖有將士奮勇殺敵,國庫之窘境依然迫在眉睫。

  這時三司戶部判官許寧上摺子,請上改良稅法,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以解根本之困。這摺子猶如一顆石子落入了本就不平靜的湖水中,整個朝堂喧囂不止,動盪不安。高祖曾言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讓士大夫與民一般納糧繳賦,這還得了?原本不死不休的徵稅派死戰派議和派等官員改換臉面,合力攻訐許寧,御史台一夜之間接到雪片也似的彈章。

  奇怪的是,本該立時就該下旨駁斥這荒謬不堪大逆不道的奏摺的官家,卻在此事上沉默不言,並不表態,這曖昧的態度,讓一些陛下身邊的近臣大佬們,敏感地嗅到了不妥。

  而此時,以徽王為首的部分皇親國戚,如弘慶大長公主、寧國公、安樂侯等勛貴上摺子,道是臣等因先祖於社稷有功,是以得享食邑,受民之供養,如今國家有難,此時當義無反顧,奮不顧身,願從今朝使納稅繳糧,勤謹奉公,毋負族民之供養。

  這摺子一上,朝中文臣譁然,本朝重文輕武,一向文臣對勛貴多有些看不起,如今此事上卻被勛貴們搶先表忠心打了臉。最關鍵而微妙的是,徽王是誰?當今天子的親爹!他支持納稅意味著什麼?莫非官家也有此意!而弘慶大長公主、寧國公府的支持也讓很多人意外,但也有內里知道些內情的人知道前陣子寧國公府和大長公主府受過宮裡的申飭,只怕這是急著表現盡忠,心裡未必就有多麼想納稅了,因此固然文臣們勛貴們毫無氣節只知媚上的行徑嗤之以鼻,卻也難免心中微微有些波瀾。

  然而真的要納稅?那如何使得!勛貴和皇親國戚們,那是有食邑的,什麼事兒都不干就有錢領的,繳那點稅那是小意思,士大夫們可不一樣!那點俸祿養家哪裡夠?寒窗苦讀幾十年為的是什麼?如今居然要和平民百姓一樣繳稅,士大夫國之棟樑的地位何以體現?帝與士大夫治天下又何以體現!祖宗之法,便為養士,如此辱沒斯文,將來豈能招攬人才?納糧事小,文人的尊嚴氣節事大!長此以往,民眾將輕賤讀書人,不以讀聖賢書為榮,到時國家均是一些無才無德之人為官,國本危矣!

  一時朝中諫言奏摺又是雪片也似,這次卻是指向了一向寬柔溫和的熙寧帝陛下。官家依然未發表意見,只是對上了摺子的皇親國戚給了些賞賜,嘉其為國為民之心,卻也並沒有讓戶部修改稅法,因此收稅這事,依然沒有下文,這位官家,因是旁支過繼,一貫溫和柔善,這卻是第一次讓朝中上下官員們,感覺到了天意高難問,君心難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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